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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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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跨進這座矮小的閣樓時,內心是忐忑的。
他是佛教徒。蒙古人多崇佛,蒙元天下佛教昌盛,天下佛弟子多不是奇事。起兵反元的彌勒教說起來也算是佛教的一支。
有人可以利用宣揚彌勒重生激發百姓實現自己的野心,有人會在山中苦修以求實證佛陀的解脫。
他兩者都不是,這兩者都不是他實現佛陀之道的道路。
今日破天荒,鳳凰樓的堂屋里被收拾的干干淨淨,地面一塵不染,沒有堆滿文書的案台。
宋濂走進大門,按照侍衛的指引坐在東側第一個座位上。以他在天啟中的官職,本沒有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位子上的坐墊很松軟舒服,不比他平日里打坐用的堅硬的蒲團。
他雖然是佛弟子,但誰又能拒絕權力呢,宋濂在心中默默念誦“一切皆為眾生故。”
他雙目微閉片刻,堂屋門口出現了一人,李瑋神色嚴肅走進來。
侍衛引路,他的位置在宋濂的對面。
宋濂與李瑋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炷香的功夫內,王中坤、王文才、周光、張寬仁、楊憲和周順陸續趕到,最後一個進來的是因完成新天啟府選址及規劃升官的劉基。
眾人進了屋子,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把好奇的目光投放到宋濂身上。宋濂坐在李瑋的對面,眾人之上,他有何德何能,什麼功勞能坐在中書令的對面?
坐在最前面的兩個人,李瑋挺直胸口,目光如燭;宋濂雙目微閉,眼觀鼻鼻觀心。
他二人都不說話,後面進屋的人也都各自不言語。
屋中靜悄悄的,偶爾響起輕微的咳嗽聲。
這種尷尬的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不遠處傳來侍衛的號令聲︰“府主到。”
眾人都轉頭看向門口,不大一會功夫,便見鄭晟身穿青色布衫,于鳳聰披了一件火紅的裙子,兩人並肩走進來。
這是于鳳聰自從蕪湖被救到金陵後第一次露面,她烏黑順溜的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高高的發髻,臉色白里透紅,眼角特意繪了,看上去高貴威嚴。
李瑋先行行烈火禮,眾人跟著他的手勢,齊聲道︰“見過府主,見過夫人。”
鄭晟揮手,道︰“都安坐吧。”
他先行一步,領著于鳳聰坐上當中的兩張太師椅。
于家剛剛遭受王中坤精準冷酷的打擊。但今日鄭晟一帶于鳳聰公然露面,這屋中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心里如明鏡一般,知道對于家的打擊到此為止了。
王中坤心情沉重,周順又忿恨又害怕,大概只有李瑋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胸有成竹。
府主絕對不會舍棄夫人的,即使月兒生出一個大胖小子也改變了不了這種現狀。屋中各人對鄭晟的心思判斷各異造成了今日這種場面。
鄭晟抬起右手往下一按,道︰“今日我請諸位來,不商國事,只為論道。”他指向站在門口的一個中年文士,吩咐道︰“葉琛,你把今日我們說的話都記錄下來。”
侍衛端上一個小桌子,上有筆墨紙硯,放在下首,又拿過一張椅子請葉琛坐下。
葉琛是受宋濂推薦,鄭晟派人從福建請過來的。入幕天啟後,暫時在鳳凰樓幫他處理內務,如書寫文書命令等。
鄭晟四下又看了一圈,指著坐在最後的劉基吩咐道︰“葉琛一人恐未必能記錄完整,劉基另記一份,以供校對。”
劉基低下頭,答道︰“遵命!”
候在門口的侍衛手腳麻利,很快又給劉基座位前放上桌子和筆墨紙硯。
一個穿侍衛服的白皙年輕人上前跪在地上為他磨墨,劉基提起狼毫鋪開宣紙。他自詡謀略過人,可為帝王師,今日在這里只是一書記,看來是沒有說話的份了,心中難免有些不甘心。但看到穩坐在府主下首的宋濂,他心中便坦然了許多。
宋濂精通佛理及儒道經文,若能帝王術,遠不如他。宋濂能這麼快就得到府主的賞識,他很有信心很快能在中書台謀求一席之地。
鄭晟靜靜看著那年輕人默默的磨墨,緩言道︰“我師承彭祖師,在佛前許下驅除韃虜的心願。但我起兵于鄉野之間,常年在山林中奔走,尸骨中經營,對著世間的真相越來也感到迷惑。近日我看了無相居士編寫的【天啟宗義注釋】和【天啟宗義衍義】,深受啟發,請諸位過來,便是一論此道,以解我的疑惑。”
無相居士便是宋濂的別號,鄭晟不稱呼他的名字,而是稱呼他的別號,以示尊崇。
宋濂心中激蕩,站起身來行禮,道︰“微臣不敢。”
鄭晟道︰“我自幼便有一個念頭,人自來到這個世上,無論生在帝王之家,還是鄉野村夫之徒,並無什麼區別,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便以為什麼蒙古人是第一等人、色目人是第二等人、北人是第三等人、南人是第四等人,是徹底錯誤的。這世上誰也不高人一等,但無相居士在【天啟宗義注釋】中為我解釋的如此透徹。”
眾人靜靜听著。
鄭晟又道︰“既然人生來便同具佛性,沒有高下之分,所有把人分為等級的儀軌也都是錯的。我禁止軍中將士下跪,不許百姓對天啟官員跪拜,許多人不理解,甚至私下里屢禁不絕。我想請問無相居士,眾生進廟朝拜佛祖時,要下跪嗎?”
宋濂道︰“眾生跪拜佛像,原本是來感激佛祖給眾生講述了解脫的道理,不是求什麼東西,也不是應為畏懼。跪與不跪,全憑一心。世間有人有佛祖那麼大的福德,也不該逼迫眾生向他下跪。因為佛即是眾生,眾生即是佛,與府主平等一說想通。”
鄭晟問眾人︰“世俗中下跪是為了什麼?”
李瑋回到︰“因有所求,因畏懼,因虛假的尊嚴,也有由心而出的感激。”
“好,”鄭晟撫掌,“從今往後,天啟不禁下跪。禁便是執著于儀軌,與令下跪沒什麼區別。但承受跪拜者必須有與之相匹配的功德,由自心評,由世人評。”
葉琛和劉基下筆如飛,才明白今日的論道對天啟有多重要。
鄭晟道︰“無相居士在【天啟宗義衍義】中說,平等不僅僅是空泛的平等,而是說平等是權力。首先便是活的權力。如果人死了,平等便虛幻的。所以我等南人食不果腹時,拿刀造反是理之所在。我深以為同。”
王中坤贊拍掌,道︰“痛快,痛快,活不下去的時候,造反有理!”
鄭晟額首︰“不錯,造反有理!”他指著【天啟宗義衍義】,道︰“平等賦予人活下去的權力,便也為活而勞做的責任,不勞而獲便是違背了這條宗義,是無恥的。”
劉基一條條記載下去,拿著狼毫的手在微微顫抖。這是宋濂寫出來的東西嗎?他不相信。
這幾乎顛覆了他一生以來讀過所有書中的義理,這龐大的理論全部建立在世間人皆是平等的基石上。
平等最基本權利在于生存。所以當不是因為犯罪導致生存受到威脅時,造反是理所當然的?平等也教習百姓需勞作養活自己,不勞而享樂也是違背了這條宗義。
鄭晟又問︰“世間的帝王是中受命于天嗎?”
“不是,”宋濂答道︰“世間的帝王若認為自己是帝王,便失去了平等的本意。帝王受命于人,只是承擔管理世間的職責。帝王做帝王的事情,但心里並不能認為自己是帝王。”
劉基差點把筆扔在地上,“不,這絕對不是宋濂的話。”這句話听上去像是衍生自金剛經。金剛經是破一切相的佛門經典,但義理走到這一步,已是太遠了。
他偏頭看葉琛,見以飽學著稱的葉琛也同樣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