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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0章 华筵方启骨作薪,城悬腐目烬千门(加更)
在温县城守府衙大门之处,陈吴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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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程昱没死之前,但凡程昱还能喘口气,开个声,陈伍都敢直接下令,让人抓了吴诚,一刀枭首,然后游行示众。
当下狐假虎威的前提,已经不存在了。
陈伍的心宛如跌入冰窟,他知道对方是来逼宫的。他看着吴诚那毫不掩饰的野心,看着对方身后跃跃欲试的甲士,再看看自己这边虽然尽力表现得凶狠,却难掩内底疲惫和恐惧的亲兵,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守着最大的秘密,也成了最大的靶子。
温县还能坚持几天?
陈伍和吴诚都清楚,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就是这最后几天虚假的权柄,就像尸体上滋生的蛆虫,引来了更多贪婪的食腐者。
他们不在乎这座城什么时候破,只在乎在破城前,能在这具名为『程昱』的腐尸上,啃下最后、最肥美的一口肉。
陈伍面对吴诚咄咄逼人的质问,再看到其身后寒光闪闪的刀兵,色厉内荏的强硬终于是崩溃了。
那个被脂粉和高跷撑起的谎言,在野心家赤裸裸的试探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程使君』无法见人,更无法『下令』!
陈伍只能后退一步,试图与吴诚『媾和』,寻求新的依附……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逻辑链条,是他行为举止的天然圭臬!
在他的认知当中,权力是自上而下的,失去了旧主,就必须尽快找到新主,才能保住自己和手下这些爪牙的性命……
以及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残羹冷炙。
『吴校尉……』
陈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哀求,『使君……使君确实病重,口不能言……但……但这温县上下,城防大事,还需我等同心协力,共渡难关!不如……不如由吴校尉暂代城防指挥?我……我等必唯吴校尉马首是瞻!』
陈伍让出了象征着程昱兵权的虎符和城守印信,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吴诚一把夺过虎符印信,掂量着冰冷的金属,眼中闪烁着狂喜和贪婪的火热!
他成功了!
即便是温县最后几天的『权柄』,这他娘的也是『权柄』!
吴诚哈哈大笑,『算你识相!』
吴诚趾高气扬,立刻以『程使君病重,特命本官代理城防』的名义,将陈伍及其亲兵『请』到一处偏僻的营房『协助军务』,实则软禁。同时,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封官许愿』,将亲信安插到各个要害位置,并立刻派人在城内立刻『筹集』粮草军资!
说是筹集军粮,实际上就是纵兵对城中仅存的大户、商铺乃至稍有积蓄的平民,进行最后的、公开的洗劫!
恐惧、绝望、被压抑的饥饿和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混杂着人性最原始的贪婪和兽性。
吴诚夺权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
首先出现的,就是权力真空之下,中上层爪牙的末日盛宴。
吴诚及其亲信,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急不可耐地扑向权力带来的红利。
吴诚迫不及待的坐在了府衙大堂之上,模拟着他脑海之中出现了不知道千百次的场景,志得意满地任命亲信,『你,接管西城防务!你,负责征调城内大户存粮!你,带人去安抚商户,让他们「自愿」捐输军资!』
他的亲信们心领神会,带着如狼似虎的兵痞,踹开士绅富户的大门,砸开商贾的库房。
有了吴诚的亲信带头,更多的乱兵如同出笼的饿狼,砸开店铺,踹开民宅,见粮抢粮,见钱抢钱,见女人就拖走。
昔日程昱的白色恐怖下,他们是爪牙,是帮凶,如今失去了最后的约束,他们也就成了最凶残的暴徒。
金银细软、粮食布帛被粗暴地拖拽出来。
女人的哭喊、老人的哀求、孩童的尖叫声被淹没在兵痞的狞笑之中。
吴诚不在乎这些,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他坐在大堂上,一遍遍的抚摸着桌案,虎符,令箭,露出痴呆一般的笑容,脸上是扭曲的满足。
这『权力』的滋味,让他瞬间就颅内高潮。
有些人的追求,不就是为了那么一刻的爽么?
另外一边,陈伍等人被吴诚像垃圾一样丢到偏僻营房软禁。
当外面劫掠的喧嚣传来,看守他们的兵卒也按捺不住贪婪,眼神闪烁地看向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时,陈伍和他的亲兵们就古发现他们其实也在了砧板上!
陈伍试图用程昱的名头来呵斥,发现毫无效果,旋即又试图用『我们是吴校尉的人』来恫吓,也毫无作用。
谁会听砧板上的肉嘀咕什么?
陈伍之前不会听,所以现在旁人同样也不会听!
陈伍他们惊恐地发现,失去了程昱这棵大树,他们这些藤蔓在混乱中连狗都不如!
用恐怖压制,最终便是沦丧于恐怖之中。
吴诚的纵兵劫掠,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恐惧和绝望积累到了顶点,转化成了毁灭性的疯狂。
几个曾被程昱亲兵残酷镇压过的兵卒,发现了陈伍这些人的所在,往日积压的仇恨爆发,他们红着眼,嚎叫着冲了过去,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陈伍等几个爪牙活活打死,发泄着积郁已久的怨毒。
暴行像野火般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私斗、仇杀、无差别的发泄。
才一两个时辰,温县之中,不仅是他的亲信,更多原本在程昱高压下麻木执行命令的中下层兵卒,瞬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他们不再区分『大户』还是『平民』,也不管谁是『士族』谁是『百姓』,在他们眼中只有『可以抢的东西』和『阻挡抢掠的人』。
他们冲进任何看起来可能有食物的房子,抢走一切能拿动的东西。
稍有反抗,便是白刀子进去,其他颜色刀子出来。
一个队正红着眼睛,一刀砍翻了一个试图护住半袋粟米的老妇,抓起米袋,又扑向旁边吓得瘫软的女孩。他的眼神里没有军令,只有被饥饿和混乱彻底释放的兽欲。
随着兵卒的暴力蔓延,温县之中长期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民众百姓,被礼教和恐惧压抑的求生本能和积怨彻底爆发。
一些被饥饿和绝望逼到绝境的平民,看着乱兵横行,看着邻居家被抢,看着吴诚的『官方』带头作恶,那点仅存的道德枷锁也断裂了。他们也拿起棍棒、菜刀,加入了哄抢的行列,哄抢着身边一切能抢到的东西……
一口粮、一匹布、甚至一个破陶罐。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抢,只知道别人在抢,他们不抢,就活不下去。
『当兵的能抢,我们为什么不能抢?』
『不抢就是死!』
这样的念头如同瘟疫蔓延。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昔日的邻里情谊、道德廉耻,在生存的绝境下荡然无存。
混乱成了最好的掩护。
一名军校曾经和手下的很多兵卒都有过『冲突』,在原本的秩序之下,还能解释为『工作不细致』,『简单粗暴』,还能压抑着仇恨,但是现在混乱而起,积压已久的愤恨,找到了出口!
那个军校惨叫着,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人潮中,被活活砍死,就连尸首都没有囫囵的,只剩下一片肉酱。
一个平日里怯懦的书生,被抢走了仅有的半块饼,绝望和愤怒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捡起一块染血的石头,疯狂地砸向身边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杀……杀了你们……都去死,去死……』
秩序要建立,需要漫长的过程,但是混乱……
很快就出结果。
秩序壁垒崩塌之后,那些自以为『上层』的家伙,就陷入了最为无助的虚弱之中。
在混乱开始的时候,『精明』的士族张氏,还秉承着『观望者』的立场,紧闭门户,家丁持械戒备,冷眼旁观着城内的炼狱景象。他们心中只有冷笑和庆幸,『看吧,这些贱民和兵痞,没有我等士族约束,就是一群野兽!等骠骑军破城,我等才是安定地方的「贤良」!』
但是他们高估了自家的高门大院。
暴乱之中,没有什么地方会是安全之所。
当乱兵和暴民汇集而来,任何家丁和院墙都显得苍白无力。
再厚重的朱门,也被疯狂的撞击声撼动。
墙头出现了攀爬的人影,一张张扭曲的脸在围墙之上出现。
士族张氏脸色惨白如纸,再无半分之前的从容算计,他徒劳地对着家丁嘶喊:『顶住!顶住!给他们扔些钱!扔些粮!别让他们冲进来!』
然而,当大门被撞开一道缝隙,无数贪婪涌动进来之后,家丁们最后一点抵抗也就崩溃了!
华美的绸缎,被无数只脚践踏,珍藏的财物,被疯狂抢夺。
张氏连滚带爬的躲避在了墙角,蜷缩着,颤抖着,看着家族毕生积累化为乌有,听着妻妾的哭喊,他的眼神空洞,终于明白了自己并非棋手,只是这棋盘上一枚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他赖以生存的『士族身份』和『运筹帷幄』,只有在秩序井然之时才有价值,而在这滔天的民怨面前,狗屁都不是。
对于吴诚来说,也是如此。
只有民众百姓底层兵卒承认军令的时候,令箭令旗才具备效用,而一旦民众兵卒不认账,吴诚即便是拿着大印,举着再多的令箭令旗,也毫无意义。
眼瞅着城中乱起,吴诚也曾试图控制,但是他派去弹压各处混乱的心腹要么一去不回,要么回来哭诉根本无法控制……
吴诚便是下意识的想要调兵守卫府衙,似乎是要守卫自己最后的权柄宝地,然后发现手下的兵卒早已分散,在城内各处烧杀抢掠,哪里还有什么人来守护他?
往日象征权力的虎符,现在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却像一块垃圾废物,毫无作用。
府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近。
吴诚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费尽心机夺来的权柄,『有效期』竟然只有短短几个时辰!
温县,彻底陷入了无政府的、血腥的狂欢与混乱。
火光在城内各处冲天而起,哭喊声、狞笑声、打砸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权力?秩序?
在生存本能和兽性面前,薄如蝉翼。
什么权柄,什么依附,什么等待援兵,都成了最可笑的泡影。
现在,他们只想逃!
逃离这座已经变成巨大坟墓的城池!
吴诚仓皇地脱下显眼的锦袍,换上仆役的衣服,试图混入混乱的人群逃命,慌乱之中,他那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渴望已久的虎符令箭,掉落在了街道上……
这些被陈伍、吴诚等,以及其他的某些人,视若珍宝的虎符印信,静地躺在混乱的街道上,偶尔会被混乱的人流一脚踩上去,然后被不知是哪个人的光脚板一脚踹到阴沟当中。
对于温县之中疯狂的人来说,这些雕琢精美,造型绚丽的虎符令箭,还不如一块能填肚子的杂粮饼子有吸引力。
死去的陈伍,逃命的吴诚,可能即便是面临死亡,都未必能明白,真正的权柄从来不是那一方冰冷的印章或虎符授予的,而是源自脚下这片土地上沉默的、被他们视如草芥的千万百姓平民!
当万民被逼入绝境,化作汹涌的怒潮时,任何自诩的『权柄』都会被瞬间撕碎!
混乱,无可阻挡的蔓延着。
从城内蔓延到了城墙,守城的兵卒的意志,也瞬间崩塌。
当看到城内冲天的火光和如同潮水般涌向城门、试图逃出地狱的疯狂人群,混杂着暴民、乱兵、试图逃命的士族和平民之时,城墙上的这些守兵心中最后一丝责任感也消失了。
『守个屁!城早破了!快跑啊!』
有人带头喊了一声,这些守城的曹军兵卒就丢下武器,争先恐后地向下跑去,甚至为了争夺逃跑的路径互相推搡、拔刀相向!
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他们仓皇逃跑,他们绝望地寻找着任何可以逃生的缝隙,似乎连地面上的一条地缝都试图钻进去!
但是在这些混乱逃跑的人群当中,却有一个逆流而上的老兵……
老兵王老栓,踏着满地的狼藉,不管是丢弃的武器,还是破碎的旗帜,似乎都没能让他停下来,也没能让他多看一眼,他推开面前一张张惊恐的面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麻木和死寂。
他来到了城守府衙,然后穿过院落和回廊,走向了后院。
这一座原本熙熙攘攘,进进出出都需要撅着屁股才能显示其尊贵的府衙,现在成为了狂欢者的乐园。
老兵王老栓找到了程昱。
那具早已腐烂不堪、被陈伍等人丢弃在此的尸体。
没人要这尸体,所以腐朽的保存了下来。
王老栓没有说什么言语,他默默地,用一把捡来的破刀,割下了周边的布幔,砍下了一扇门扉,然后他依旧沉默地、艰难地将程昱那沉重、松软、爬满蛆虫、不断滴落着尸水的腐尸拖拽到了门板上,就像是拖拽着一头病死的猪,或是一头田里面的大老鼠,出了府衙,往城门而去。
碰到王老栓的其他乱兵乱民,就像是被大蒜薰到了的僵尸,捂着鼻子就让开了一条路。
城中的混乱喧嚣,城头的风声呜咽,仿佛都与此刻老兵王老栓无关……
王老栓找到了一些绳索,他用力地将绳索套在尸体肿胀的脖颈上,然后发现程昱的头颅几乎要掉下来了,便是改变了方式,捆扎在了程昱的尸体身上,然后将另一端牢牢地系在垛口之处。
然后,他猛地一掀一推!
程昱那穿着破烂锦袍的腐尸,如同一个巨大的、污秽的破麻袋,被悬挂在了温县的城墙之外!
尸体在夜风中微微晃荡,浓烈的尸臭瞬间弥漫开来。
那被脂粉糊过、又被蛆虫啃噬的脸庞,正对着城内那片燃烧的地狱,似乎在无言的面对着他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末日景象。
『噗嗤……』
随着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一颗早已腐烂变形的眼球,因尸体的晃动和绳索的勒拽,从眼眶中脱落。
它像一颗浑浊的、裹着血丝和脓液的泥丸,也像是一个终结的符号标点,划过一道污秽的抛物线,跌落在城墙根下滚烫的、混杂着血与灰的泥土里。
似乎是程昱不忍再看,又像是他最终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切!
这由封建权力构筑的,最终必然走向腐朽、崩解和血腥疯狂的轮回宿命!
城上,是往日统治者高高悬挂的腐朽尸骸。
城下,是吞噬一切的、由无数被压迫者绝望转化而成的毁灭烈焰。
城外,是列队而来,高举战旗的骠骑兵卒……
温县,这座被内外压力挤压到极限的弹簧,终于以最彻底、最疯狂、最讽刺的方式,崩断了自己。
所有的秩序,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权柄,都在这一夜,被这喷涌而出的毁灭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冲天的火光、刺鼻的焦臭和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城上城下一片疯狂,城外却是秩序井然。
夜风呼啸,火焰升腾。
这具悬挂的腐尸和那颗跌落的眼球,它们只是这场巨大悲剧落幕时,一个无声且污秽的注脚。
人类最大的悲哀,是物质与精神的割裂,是过度追求物质导致灵魂异化。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的口告诉世人,庸碌的活着并不是真正的活着,人一旦丢失了灵魂中最高贵的东西,那么他将与牲畜无异。
程昱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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