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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4章 天之方蹶,无然泄泄
大帐之外,直属斐潜的亲卫急急而来,递送上了来自于关中的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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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加急?
这急报来得突兀。
斐潜眉头微蹙。
六百里加急,也就代表着不是军事上的问题,不过也比较严重。
关中出了什么事情?
后方生变?
斐潜抬起手,动作沉稳的从护卫手中接过一个约半尺长的竹筒。
竹筒通体青黄,表面打磨得光滑,两端用火漆严密封死,殷红的漆印宛如同凝固的血滴,赫然加盖着属于斐蓁的印章……
斐蓁让人送来的?
斐潜的手微微一顿。
不过,斐潜也没有急着就立刻打开,而是依照惯例,依旧仔细验看过火漆印信的纹路和暗记,确认无误之后,才用拇指指甲沿着封口边缘用力一划。
『啵』的一声轻响,火漆碎裂,掀开竹筒盖子。
斐潜抬眼看了看庞统和张辽,抽出里面的帛书。
帛书折迭得方方正正,落在上面的,是斐蓁略有些稚嫩的笔迹……
『……』
斐潜看着,原本心中因为接到了急报而产生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愤怒。
然后这愤怒,就很快的转变成了凝聚的冰冷杀意,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侍立一旁的庞统和张辽,几乎在同一时刻察觉到了主君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气息。
庞统表面上似乎依旧在捻着胡须,看着巩县的沙盘,但是眉毛却不由得抽动了两下。
张辽则是抱臂而立,看起来像是和之前的动作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指关节略微发白了一些。
如今斐潜权倾半天下,能让斐潜动怒的事情,并不多了。
但是一旦斐潜动怒,后果必然很严重……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斐潜放下帛书,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肉夹馍。
外溢的杀意,随着斐潜的气场平稳,重新收敛沉淀。
再抬眼时,斐潜脸上竟已恢复了平稳,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冰寒依旧。
不作死,就不会死。
可问题是,永远都会有人试图作死。
斐潜将帛书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庞统,『这倒是有意思……士元先看看……』
庞统接过,展开帛书,只上下看了几眼,胡须便是和眉毛一起翘了起来,继而涌上一股愤怒的潮红。
很快,庞统就看完了帛书,又在斐潜的示意之下,递给了张辽。
张辽拱手以礼,然后接过。
只见帛书上,斐蓁详细报告了关中,尤其是平阳河东一带的暗流涌动。
表面上似乎是因为一场胜利而欢庆,但是实际上有些人开始准备摘桃子了……
重点提及了有部分乡绅,豪商,暗中串联地方官吏,甚至用金银收买了一些落魄士子,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准备以斐潜指挥河洛大捷,收复失地为由,联名上表!
所谓表章的核心内容,便是恳请天子『顺应天命民意』,晋封骠骑大将军斐潜为『晋公』,加九锡之礼!
将斐潜之功夸大到震古烁今,仿佛不封公加九锡,便是辜负了天意民心!
『这……』张辽看完了,也不由得大为惊讶,抬头看了看斐潜,又看了看庞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摘桃子么,古往今来皆有之,但是这次,多少有些急切了吧?
『呵呵……』斐潜笑了笑,『前方将士在巩县城下浴血搏杀,尸山血海,后方倒有人心思活络,骨头轻飘,急着要给我加冠进爵了!』
『这……简直是鼠目寸光!祸国之举!』庞统气得有些发抖,胡子都跟着晃动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些许,『此等谄谀之徒,只知投机钻营!全然不顾大局!此表若上,置主公于何地?岂非将主公于火上炙烤?又是置天子于何地?不单是授人以「挟功逼主」之口实,还将引得天下猜忌!非但没有好处,反而是徒增掣肘!』
斐潜听闻,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辽。
张辽虽不擅政争权谋,但多年沙场沉浮,深谙人心险恶与局势利害,思索片刻之后说道:『主公,此事……断不可长!』
张辽没说为什么『不可长』,但是斐潜和庞统都能明白。
斐潜负手而立,缓缓踱步到帐门边,往巩县方向望去。他太清楚这些『劝进』背后藏着怎样龌龊的心思了……
这拙劣的把戏,在历史的长河中早已上演过无数次。
曹操的魏公,魏王之路,其本质,就是一场通过军事垄断倒逼政治交易的肮脏过程。
汉献帝和那些还心存汉室的保皇派被逐步清除,边缘化,如同被拔掉牙齿的老虎。而原本应维护道统的士族集团呢?
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田产与世代累积的利益,在威逼利诱之下,最终选择了与曹操合作,共同完成了这场权力的血腥重组与再分配。
道义与忠诚,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在这个堪称谋朝篡位标准流程的演进过程中,儒家,以及那些自诩代表儒家的士族子弟们,几乎是『创造性』地研制出了一整套精致而虚伪的『劝进禅让』执行方法,为后世野心家提供了完美的剧本模板。
先进九锡之礼。
就像是现在关中的那些家伙叫嚣的要为斐潜加上晋公,加九锡一样。
为什么是九锡?
因为王莽篡汉前也受过九锡!
这就是在试探天下人的底线,看看这僭越的举动,能激起多大的反抗浪花。
反对声浪大?
那就先缓一缓。
反对声浪小,或者只有零星几个不识时务者跳出来?
那就干掉这些跳起来的反对者。
用血淋淋的人头告诉所有人,逆潮流而动者,死!
等待大多数选择了沉默,下一步的操作就顺理成章了。
而后,曹操开始使用天子仪仗,王宫的建制也明目张胆地效仿皇宫规格。再立曹丕为魏王太子,宣告世袭权力的合法性……
至此,那个曾经辉煌的汉室,在人心层面已经名存实亡。
大多数人的沉默,已经从无奈的选择,变成了必然的顺从,甚至主动的迎合。
而在这个权力更迭,道义沦丧的全过程中,有一点显得尤为刺眼,也尤为值得深思。
百姓的愚昧无知,是因为知识量的不足,是因为先天上的阶级低下,但是那些士族子弟呢?
那些四处高喊着代表这个,代表那个的封建王朝的知识分子呢?
当然,这些封建王朝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都是儒家子弟。
或者说,是那些『代表』了儒家的士族子弟们,在面对滔天权势时,又是选择了什么?
斐潜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当后世之人嘲笑明末东林『头皮痒,水太凉』的丑态时,又有多少人会去深究,这些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居,掌控着封建王朝话语权的所谓『大儒』和『精英』们,在每一次王朝鼎革,纲常倾覆的关键时刻,究竟扮演了怎样自相矛盾的角色?
他们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走向这样的一条『精神分裂』之路?
以历史上东汉的士族集团的道德标杆,颍川荀氏为例。荀彧选择了以生命捍卫他所信奉的汉室正统与儒家忠义,其侄荀攸却在家族存续与个人前途的考量下,转向支持曹操。
这种同一家族内部核心成员的截然分化,恰恰赤裸裸地展现了整个士族阶层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遇到无法弥合的撕裂之时,本能的妥协性。
那些平日里高冠博带,在太学,在朝堂,在乡野间高喊着代表了『忠孝仁义』,满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族知识分子们,平日里占据着道德高地指点江山。
然而,真到了需要挺身而出,以性命捍卫道统的关键时刻,勇于抗争,宁折不弯的,永远都是如荀彧那样的少数异类。
而大多数人,则是在恐惧与算计中选择了沉默,或者更甚,积极地参与交易,用手中的笔,口中的『天命』,为篡逆者披上合法的外衣,换取新朝的一官半职,几亩良田。
这一套由曹氏提出,东汉末年士族操作,然后由司马氏『发扬光大』的禅让模式,其复制性简直强得可怕。
司马氏几乎就是完全照搬了曹操当年的全套操作,甚至连劝进表的文辞都写得如出一辙,充满了虚伪的『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他们甚至连掩饰一下就懒得做了!
到了南朝宋齐梁陈的更迭,这套流程更是演变成了固定程式,如同上演一出出乏味的木偶戏。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其核心剧本,也依旧脱胎于这套古老的『劝进禅让』模板。
……
……
溯儒门初立,经纬人伦。
倡揖让以和邦国,陈礼法而约紫宸。
本欲执圭璋衡帝力,持规镜鉴天心。
然时移世易,代鼎新主,忽焉饰丹墀之仪,委同刍狗。
弃若敝帚,神髓既隳。
空余俎豆之形骸,徒存钟磬之虚响。
竟欲为升阶之砺石,寿求金石,实自戕其志,自剪羽翼,悲乎!
自此以降,孔圣遗训,君礼臣忠,各守其度,尽化飞烟。
士怀弘道之心,志在成仁取义,皆付逝水。
唯见空窍之壳,必假朱绂之印,难离丹砂之玺,专为正其大宝之基,彰其受命之符。
于是经义俯仰于权枢,章句屈伸随帝阙。
道隐而器存,岂不痛哉!
蔽塞视听,混淆是非,愚弄黔首,以此得意。
……
……
这也正是为什么儒家能在华夏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历史中,看似独尊并绵延不绝的根本原因。
因为它完成了功能的彻底转换,从原本试图规范,约束皇权的积极力量,演变成了单一地,有效地约束,驯化百姓民众的统治工具。
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有统治阶级的上层也都明白了,只要能让掌握话语权的精英阶层保持沉默或合作,让大多数的民众在儒家的伦理纲常下变得麻木顺从,那么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所谓的『天命』,『民心』,都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和随时可以更换的嫁衣。
所以,不管是历史上那些声嘶力竭劝进曹操的董昭之流,还是当下关中这些上蹿下跳,急着要给斐潜戴晋公高帽的乡绅豪商,失意士子,他们的动机都如出一辙……
提前下注!
博一个『从龙劝进』的首功!
为自己,更为背后的家族,谋取在新朝中更大的政治资本,更高的官位,更广袤的田产和更稳固的长期利益!
这些人眼中,何曾有过半分真正的家国天下?
只有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私利!
他们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这看似荣耀的劝进,会给华夏后续的王朝政治埋下多少猜忌,倾轧,叛乱和血腥清洗的祸根!
会造成多少内部力量的撕裂与无谓的消耗!
历史上,用血写下了答案。
不仅是野心家的血,更多的是普通百姓的血!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野心家,这些士族子弟犯的错,最后都要普通百姓民众来承担?!
『传令斐蓁。』
斐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铿锵作响。
『第一,名单上所有串联发起,积极鼓噪劝进者,无论其是乡绅,豪商,地方官吏,还是自命清高的士子,一个不留!即刻锁拿,下入郡狱!严密看守,不得走脱一人!若有反抗或试图潜逃者,格杀勿论!』
『第二,着公达领衔,会同骠骑府亲卫精锐,严查此事所有涉案之人!重点查其过往是否有贪墨渎职,巧取豪夺,行贿受贿,兼并土地,鱼肉乡里等不法情事!尤其要查清,在鼓噪劝进期间,这些人之间有无权钱交易,封官许愿等肮脏勾当!』
『第三,查实罪证后,不必等待秋决!依律从重,从快严惩!该杀头的,立斩不赦!该抄没家产的,一丝一缕不得遗漏!该派往边陲服劳役的,即刻押解上路!将其所犯累累罪状,详列文书,明发天下,昭告关中三辅!要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这些蠹虫的嘴脸和下场!』
『第四,晓谕关中所有军民人等!值此国难未平之际,凡有心思不用于杀敌报国,安民生产,恢复元气,而汲汲于谄媚邀宠,鼓噪虚名,扰乱后方安定,动摇军心民心者——』
斐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皆如此等蠹虫治罪!骠骑府法纪森严,言出法随,绝不姑息养奸!』
斐潜的这些命令,已远非简单的阻止一场闹剧般的劝进,而是要借机掀起一场风暴,一场针对后方所有投机钻营者,蠹蚀社稷者的清洗风暴。
用这些人的头颅和抄没的肮脏家产,来震慑所有心怀侥幸,蠢蠢欲动的鼠辈!
用这场毫不留情的清算,来整肃后方显得有些浮躁的风气!
也是用最鲜明的态度,向天下昭告他斐潜的立场——
功业是靠一刀一枪,浴血拼杀而来!
绝非可以用这些阿谀奉承,摇唇鼓舌的宵小之举所得!
想要晋升,可以!
但是心思,必须用在正途!
用在安民,用在强军,用在收复河山,但凡欲行什么『终南捷径』者,都没有好下场!
『主公……』庞统虽然也记录下了斐潜的命令,但是多少略有些迟疑,『主公……会不会因此牵连众多……』
出乎庞统意料,斐潜点了点头,『必然会有。』
『那……主公是有意行此雷霆?』庞统皱眉,『主公……欲借此事,立规矩?』
斐潜也没有否认,用手点了点斐蓁的急报,『天下杀人之器,何止刀枪?搬弄是非之辈,何止今日?』
如果这一次斐潜不立刻紧急反应,严肃处置,那么必然会有不少『和稀泥』的跳将出来,表示『不都是没事么』、『各退一步』、『要大度一些』……
不管是什么行为,其背后往往都是利益的争夺。
古今中外的人可能不同,但是其中的人性都是一样的。
合理合法的争取利益,都应该支持,但是不能过度,不能只强调权利而枉顾义务!
……
……
夫秉均平之尺,执衡鉴之柄,本黎庶之共器,天理之昭彰。
然有宵小者,淆名实,乱经纬。
鼓噪簧舌,播惑云霓;构隙阋墙,裂同舟之谊。
遂使化微瑕为深壑,转龃龉为干戈。
本可调燮之隙,竟作燎原之焰!
彼辈所为,意岂在公?
实欲遁其分内之责,委其当为之事。
巧借风波之势,攘夺他利,暗行鬼蜮之谋,窃符自肥。
更役彼膏脂以充私庾,削其肌骨而筑高台。
别立圭臬,私铸鼎彝,晏然安受其成,坐享其成,若固其然!
呜呼,此岂秉均执衡之本意耶?
实乃假共器之名,行饕餮之欲也!
……
……
这不就是和当下关中这些试图『摘桃子』的人所作所为是一模一样的么?
在这些准备以『晋公』之名,图谋利益的人眼中,但凡提出反对意见者,都是有『原罪』的!
借着『原罪』的名头,就可以让摘桃子的这些人,摆脱其该有的义务和责任,只获得不付出,或是付出少获得多!
至于为什么摘桃子的这些人明明漏洞百出,可又乐此不疲……
因为总有老实人会迁就,隐忍,麻痹大意,甚至是糊涂!
就像是如果这一次斐潜不严肃处理,就必然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无穷无尽的老鼠会跳出来摘桃子!
到那个时候,乐子就不是一般的大了,牵扯的事务和人,说不得会比当下翻上几倍!
然后,越是投鼠忌器,就越发的难以收拾,家里的耗子就越来越多……
……
……
观夫社鼠穿墉,城狐据社,秽气干云而蠹蚀稷仓。当此之时,宜奋雷霆之威,急施汤火之烈。岂效妇仁养痈,迁延待岁?至若甑甂倾覆,瑚琏崩摧,盖因宵小遗秽,腥膻久渍。碎之何惜?反见玉宇澄明!
若乃惜敝器而存秽,顾残皿以逡巡,必致遗毒浸髓,祸延九闾。昔子产焚书止谤,商君徙木立信,皆舍瓦砾以全圭璋,弃腐芥而护嘉禾。故曰:不断豺狼之爪,终丧熊虎之疆!
……
……
庞统也是很快就想明白了,便是慨然而应,旋即就将斐潜的号令发去关中……
有些不连贯的地方,盖因勘验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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