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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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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煞七十二變 | 作者︰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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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海之下。www.biquge500.com

    鏡光刺出尸林,晃動著探照上空。

    前,後,左,右。

    無論照向何方,無論探出多遠,望見的盡是密密麻麻幼小的身軀與青灰的面孔,它們嬉笑著、哭喊著、吵鬧著,在深海之下,聚成了一片低垂的游動的天穹。

    百萬?千萬?

    數不清,算不明,天知道一條錢塘江千年以來給龍王爺送了多少子,走了多少親。若非覃十三及時察覺,自己一行竟在數不盡鬼嬰包圍里全然未覺。

    李長安毛骨悚然。

    “它們在這兒。”覃十三口齒打顫,“它們果然在這兒!”

    李長安無聲掐起法訣,便見從袖口鑽出幾尾小魚,細看乃紙符折成,在海里活靈活現擺著魚尾,倏忽上來,餃住了覃十三的衣角。

    “李……李爺爺?”

    覃十三方疑惑不解,衣衫突兀一緊,周遭景物疾速前掠,整個人已被魚兒扯著向後飛退。

    下一刻。

    “天穹”崩裂,數不盡的龍子龍女洶涌而下,似風暴,如狂濤,霎時淹沒尸林。

    光線驟然一暗。

    ……

    龍子龍女的嬉笑聲填塞于耳,黑暗中不曉狀況,覃十三只知自己在最後一刻被“推”開,正貼著尸林滑行,冷不丁的,腳腕忽然被什麼東西纏住。

    覃十三心里一突。

    死的,它們都是死的。

    他戰栗著安慰自己。

    或許只是死人頭發?

    然而,那東西卻迅速攀了上來,抓住他的小腿,抱住他的腰腹,鎖住了他的脖頸。

    不是死的,是活的!

    他發出比龍子龍女還刺耳的尖叫,慌張摸索,匆忙抓到一對水玉,兩廂一踫,在黑暗里發出朦朦的光,照出了那東西的模樣——一個死人。

    一個皮膚泡得腐白而軟爛的死人,張著爛光了牙齒和舌頭的嘴,一口吞吃了符魚,又抬起臉,直勾勾對著覃十三,一對枯萎眼球在眼眶里轉了又轉,噗!竟掉了出來,落進他的領口。

    覃十三手腳發軟,連尖叫的力氣也沒了,怔怔听著面前黑漆漆的眼洞里鑽出幾聲嬉笑,便見一只小手從中探出,扒拉著眉骨,一只死嬰“咿呀”著擠了出來,拍著小手仿佛做著什麼有趣游戲又竄了開去,隨後,幾尾符魚也自眼洞飛射而出,隨之沒入黑暗不見。

    留著覃十三墜入尸林,和幾具腐尸滾做一塊。

    待他扒開纏在身上的尸體,舉起水玉,朦朦光照擴開,映出了幾具悄然圍來的活尸。

    “低頭。”

    他心肝兒一顫,猛地撲倒,奈何身在水中,腦袋低下去了,屁股卻抬起來,一時,只覺一股厲風自臀尖兒掃過,立將一具撲來的活尸斫作兩截。

    便見,六臂的鬼神跳入光中,六柄長劍掄開來,劈刺撩斬,讓死物更死,叫殘尸更殘。

    劍鋒卷起亂流,在水里隱生尖嘯。

    覃十三不敢抬頭,手腳並用游開,還沒稍稍定神,一顆死人頭滾落腳邊,沖他眨了眨眼楮。

    緊接著。

    人頭斷頸處,鑽出了一個鬼嬰,身子扭了扭,變作了一條半魚半蛇的怪魚,就地一彈,已咬住了覃十三的耳朵。

    “救命!”

    剛呼之于口,更多的怪魚自碎尸中竄出。

    待劍伯聞聲看來。

    原地只見遺落的一對水玉。

    至于覃十三。

    已被怪魚裹挾著沒入尸林深處,此時此刻,耳邊盡是孩童不加掩飾的歡笑,好似找到了大玩伴,但他深知,決不能以為小混蛋們開心,自個兒就能落個好下場。

    他強自鎮定,摸索進懷里,掏出某物,奮力往外一擲。

    挾持他的怪魚竟都頓時停下,一個個又化作童子模樣,小眼楮瞧了又瞧,小鼻子嗅了嗅,個個“呀呀”幾聲,拋下覃十三,向著丟出的東西蜂擁而去——小孩子喜歡的除了媽媽與玩具,還有什麼呢?當然是糖——覃十三留了一手,兜里除了玩具,還有一包糖果。

    接下來。

    只見他在尸林中奮力逃奔,時而丟出一顆糖果,凶名在外的龍子龍女們好似撒歡的小狗,便被逗弄得東一跑、西一遛。

    可他卻有苦自知。

    身在海底,行動太慢,四周漆黑,也不曉得同伴方位,更要緊的是——他再次伸進兜里,卻抓了個空。

    當龍子龍女再度攆上來,覃十三心里只一個念頭。

    “完了。”

    好在。

    熟悉的身影再度落到身邊,長劍一揮,將龍子龍女們逼退,劍伯及時趕到,這次吸取了教訓,干脆騰出一只手,把覃十三夾在腋下。

    龍子龍女們仍徘徊不去,眼巴巴望著,卻遲遲不見糖果,目光漸從期待變為疑惑,從疑惑變為凶惡。

    嚇得覃十三連連擺手。

    “完了,不,沒了,都沒了!”

    他太慌張,卻忘了一點,以小混蛋們的任性與凶殘。

    扯爛了小玩具,你就是大玩具,吃完了小糖果,你不就是大糖果了麼?

    “哇!”

    刺耳哭喊響徹尸林,又從尸林傳遞到上空密密麻麻游動的龍子龍女中,一時間,嬉笑聲,吵鬧聲都不見了,“天”上“地”下唯余嚎哭,而在下一刻,哭泣的“天穹”壓了下來!

    “太陰太陽,濟吾威光。”

    “急急如律令!”

    燦爛靈光橫掃深海,照耀處,龍子龍女紛紛驚叫逃散,循之望去,鏡河浮于尸林之上,法鏡大放光芒,猶如在海底升起一輪明月。

    又見海底煙塵滾滾而來,銅虎沖開群尸,毫發無損。

    再瞧青光凜凜一現,李長安乘著符魚,輕盈歸來。

    一行再度聚首,瞧著各自都無大礙,覃十三心神大定,又趕緊高呼︰

    “走!咱們得快些走!”

    鏡河降下來,用鏡光逼退龍子龍女,駁斥︰“不成,方才失了方位,咱們眼下得先找到鐵索。”

    在她看來,龍子龍女們雖然難纏,卻只難纏在數目眾多,以及在水里行動快速靈活,除此,沒甚危害。

    可是……

    “唉呀!這些小混蛋再狡猾不過!這一路來,可曾與諸位正面交過手?”覃十三急切萬分,“眼下纏著咱們,分明是另有……”

    嘩嘩嘩!

    水波忽然開始劇烈的搖晃,海底騰起大片煙塵,在尸林上空傳來陣陣悶雷一樣的巨響。

    鏡河不由把鏡光投去,“天穹”隨之裂開,顯出一個身型修長的龐然大物,片片磨盤大的青鱗,堅似鐵,明如鏡。

    這次。

    不是鐵索。

    巨物在海中一扭動身軀,便听轟隆響聲相伴,原來那悶雷是它游動時的擊水生。

    它在上空盤旋,破開了“天穹”,垂下了頭顱——一座小山般、由無數尸骨拼合成的蛇首。

    如此駭人巨物,顯非凡俗。蛇耶?龍耶?鬼耶?神耶?大伙兒分不清,也沒機會去分清。

    但見大蛇張開巨吻,發出好似成千上萬個嬰孩一齊地啼哭聲,而後,伴隨巨響,俯沖而下!

    轟!

    海底震顫,水波激射,泥沙高卷如火山噴發。

    鏡河沖開煙塵,不顧法鏡已生出裂紋,竭力催動鏡光,靈光凝成一束射向煙塵中盤旋而起的大蛇。

    可先前無往而不利的太陽太陰之威光落在蛇鱗上,卻只反射出七彩流溢,給大蛇裹上了一層彩虹,若非那顆尸骨拼成的頭顱,真叫人誤以為是什麼上古神獸。

    法鏡無功,緊接著,煙塵滾動,銅虎激射而出,攀上蛇軀,手中鬼頭大刀重重砍去。

    鏘!

    精鐵所鑄、厲氣侵染數百年的大刀竟霎時片片碎裂,銅虎亦被反震倒飛而回。大群龍子龍女趁機一擁而上,將其密密圍起,要當個大玩具扯個稀爛。然就在下一瞬,凶惡之氣沖天而起,恍惚里海水為之一赤,龍子龍女們駭得四散驚逃,留得原地一尊青面獠牙的凶神。

    銅虎不理會那些小混蛋,猩紅雙眸死死盯住大蛇,腳下猛踩水波,直射大蛇三寸,揮起利爪。

    咚!這是兩者撞擊的巨聲。

    茲!這是利爪撕裂蛇鱗的異響。

    大蛇吃痛橫滾而去,發出層層疊疊的啼哭。

    待銅虎再要擊水撞去,大蛇卻突兀一竄,以身形不相符的敏捷躲開了攻擊,又繞著銅虎一陣飛旋,在海底卷起渦流,頓叫銅虎難以穩住身形,只在旋渦中打轉,而大蛇已昂起蛇身,居高臨下張大巨吻,便要一口吞吃銅虎。

    咻~咻~

    輕快破水聲急促,幾尾符魚切入激流,在蛇吻闔上的一剎,拽著銅虎脫出旋渦。

    亦同時間。

    李長安已現身蛇軀之上。

    寶劍纏起青白光華,沿著銅虎撕開的裂口,奮力一斬。

    咦?

    劍刃順利斬開鱗片,砍入了蛇軀,可反饋給李長安的手感,卻是空空如也。

    再沿著破損一路犁去,劃開了一道駭人裂口,但見鱗片下果然並非血肉,而是……一個又一個密密擠壓在鱗下、痛苦哀嚎的魂魄,甫一瞧見出口,不顧外邊煞氣騰騰的李長安,化作道道黑氣爭先涌出。

    看模樣,老少皆有,不是龍子龍女,應該俱是番客。

    李長安手中劍稍一遲疑,黑氣已撲面而來,遮蔽了視線,沖亂了身形,他立刻警醒,詠咒斥退群鬼。

    身周已被一片陰影覆蓋。

    他自嘲一笑。

    再抬頭。

    眼前是大蛇張開的巨吻。

    ……

    李長安墜入了一個黑暗而擁擠的空間。

    周遭。

    無數手臂拉扯著自己。

    無數骨頭擠壓著自己。

    無數牙齒啃咬著自己。

    他听見許多老人在哀求︰“救救我”。

    听見許多女子在哭泣︰“幫幫我”。

    听見許多男人在怒嚎︰“殺了我”。

    “退下!”

    李長安催符點亮靈光。

    熾亮光照里,數不盡的番客遮住眼楮紛紛慘叫退後。

    可隨即又听著聲聲嬉笑,這惡鬼組成的胃壁與骸骨拼成的牙齒頂著靈光擠壓上來,要把落入蛇腹的李長安磨爛嚼碎。

    李長安揮起長劍,奮力抵抗,不知道削斷了多少死人手,砍落了多少死人頭,可番客們卻嚎叫著自覺或被迫地擠上來,斬之不盡,殺之不絕。

    四周更是一片漆黑,李長安左沖不得脫,右闖不得出,竟不知方向為何物。

    眼看要困死蛇腹。

    “府君!”

    鬼哭中听得一聲呼喚。

    李長安急急尋聲望去,在黑暗里,在數不盡的惡鬼與骸骨間,滲出一點微光。

    道士大喜,靈符開路,揮劍披“荊”斬“棘”而去。

    亦在同時間。

    龍子龍女的嬉笑變作憤怒的嚎叫。

    逼迫著惡鬼們不顧魂飛魄散圍攏近來,拼盡一切也要留住李長安,砍掉了手,就用牙齒咬,砍掉了頭,便拿尸骸填路。

    四面八方,天上地下。

    源源不絕。

    空間越來越狹小!越來越逼仄!越來越擁擠!

    李長安一路掙扎,那微光已近在眼前,可周遭已經連揮劍的余地也沒有。

    無數手臂糾纏住他,叫他再難以前進時。

    一只指節扭曲卻不改堅定有力的大手從微光中處探了進來。

    李長安握住了它。

    下一刻。

    脫出“泥沼”。

    眼前是大笑的銅虎與關切的鏡河。

    揮袖放出魚兒擊水,帶著三人向後疾退數十丈。

    待穩住身形,舉目望去。

    大蛇浮于漆黑的海水中,巨大蛇首高高俯視下來,長長蛇身蜿蜒入黑暗深處不現,教人知其巨,難知其長。

    而龍子龍女們一群群好似重雲環繞其身,不住有龍子龍女一股股涌入其蛇腹破口,修補鱗肉破損。

    三人深知,待其修補完好,又將是一場廝殺。

    恰在這時。

    “找著啦!找著啦!”

    劍伯應聲出現在三人身後,保持著一貫的沉默,被他夾雜腋下的覃十三卻在手舞足蹈。

    “鐵索找著了,龍宮便在那個方向。”

    他一邊指向遠方,一邊怯怯抬頭望了大蛇一眼,又飛快低頭不敢再看。

    “咱們趕緊逃吧!慢了,非叫它一口吞了不可。”

    “聒噪,不過一副舊皮朽骨而已。”銅虎一根根掰直手指,“若非在水里,我早就拆了這條爛骨頭。”

    李長安扯去被撕扯啃咬得破爛的外袍︰“早曉得海里有這等怪物,咱們出海前就該尋幾個水戰好手。”

    “府君說甚笑話?”鏡河捧著遍布裂紋的法鏡,“錢塘熟識水性又有本事的,不是在十三家的水師,就是為虎作倀被咱們斬了,怎會與你我同行?”

    說話間,三人目光交流,已有決斷。

    再揮袖。

    幾尾符魚擺尾餃住鏡河、劍伯與覃十三向著龍宮方向疾退。

    而大蛇已修補完好,緩緩垂下巨首,數不盡龍子龍女成群盤旋,仿佛風雲激蕩。

    當面。

    銅虎舒展利爪。

    李長安橫起長劍。

    …………

    逃!

    逃!!

    逃!!!

    符魚的靈性早已耗盡,化為死物,覃十三只能手腳並用在尸林中亡命逃奔。

    同伴都已不在身邊,唯留縈繞在耳邊的一句句︰

    “你們先走,我隨後就來。”

    可他有什麼辦法?他只是個小巫師罷了。

    只能哭喊著麻木地向著既定方向逃竄。

    驚惶間,卻沒注意到,前方漸漸有微微的光亮,原本盡是死物的尸林中慢慢有水藻珊瑚,甚至一些小小的生物。

    光芒越來越亮,水藻越來越密。

    咚。

    其實並沒有聲音,半爬半游中,他突然撞上一道柔軟卻不容逾越的透明壁障,倒栽而回跌坐在地。

    愣愣看著眼前的水藻隨著呼吸般的水波有節奏的晃動,眼楮越瞪越大,終于一個激靈,爬起來,貼著透明壁障望內張望,里面是一片傾頹的不似人間造物的宮闕。

    龍宮?!

    他嘗試呼救,可廢墟里一個人影也瞧不見,又摸索著壁障試圖找到一個可能存在的入口。

    推倒浮尸,撥開水藻。

    冷不丁。

    和一個從壁障里探出頭顱的東西撞了個正著。

    那是什麼樣的怪物啊!

    有狹長的臉頰,慘白的牙齒,生滿粗而密的短毛。

    漆黑的眼楮瞪著他。

    “啊呃。”

    …………

    在城北的白雲坊有一豪杰,在剿滅窟窿城的過程里,為“解冤仇”下了死力,城隍開府後,也理所當然領了陰府職司,並兼任了白雲坊鬼頭,坐鎮里坊。

    其雖出身微末,卻敢想敢干、仗義疏財,為坊間敬重。

    妙心宣布競選城隍,大肆許願招攬時,他沒有離開。

    抱一封金掛印不告而別,府中人心動搖時,他沒有離開。

    銅虎被逼北走,李城隍大受打擊逐漸深居簡出時,他也沒有離開。

    時人都夸他忠貞不二,也暗暗為其嘆息,認為麻衣城隍敗局已定,他越是忠誠,就越是明珠暗投。

    不想。

    十三家卻捅出一個消息。

    此人得勢後,暗中收攬了一些精通“造畜”之術的邪門歪道,利用職務之便,悄悄聯絡城中老饕重建起靈肉的買賣,他所以不離開,不是忠貞不二,是深知自己犯下的罪行,莫說城隍府,便是近來格外愛惜羽毛的十三家也容他不得!

    城隍府里已吵翻了天。

    若趁著消息沒有擴散,將人和案件一並悄然處理掉,十三家必定大肆宣揚,說城隍府官官相護,遮百姓眼、捂百姓嘴雲雲。

    若公開處理,此類惡行,這等丑聞,也定會給搖搖欲墜的城隍府重重一踹。

    兩頭為難之際,大伙兒便分外想念黃尾,別管餿不餿,至少有個主意,但這幾天他老不見人,想來是主意被駁得太多,一氣之下,學小七、劍伯回飛來山躲清淨去了。

    吵吵嚷嚷時,文判華翁拍板作了決定。

    此事欲平公議。

    只能公審。

    ……

    依舊是邀信徒入夢。

    依舊在“無回崖”畔。

    可這一次,卻有十三家的人馬前來旁觀。

    大伙兒雖認為他們是來看笑話的,可既是公審,便沒有驅趕旁人的道理。

    于是。

    鐘聲再響。

    公審開場。

    此案人證物證俱在,案犯無從抵賴,很快定下斬刑。

    可在押案犯去崖邊斬首之際。

    他卻突兀掙扎,高呼“不服”。

    文判怒斥︰“罪證確鑿,何敢不服?!”

    “我有罪無罪,豈是你一區區判官能定的?你是陰官,我亦是陰官,依《麻衣律》章程,無有城隍法令,誰也不能斬我!”

    “放肆!不見府君就在台上。”

    “呸!人樣也沒有的東西織了身皮就敢冒充城隍。”

    “大膽!”華翁一驚,“左右,還不快快斬了他!”

    “且慢。”

    熠熠靈光射入公堂。

    楊萬里身周簇擁著兵將現身場中。

    依舊一副從容恬靜模樣︰“文判莫急,別壞了自家律法。貧道也曾听聞,李城隍心灰意懶,已遠走海外。若如此,麻衣城隍怕是審不了此僚,不若交予錦衣城隍處置?”

    “不過是宵小之徒為脫罪口不擇言罷了,不勞閣下費心。”華翁死死盯著楊萬里,“說什麼冒充城隍,不知是哪個在胡言亂語?”

    “是我。”

    楊萬里身邊一員身材矮小的護法兵將摘下兜鍪,露出一張毛臉。

    他重復道。

    “是我。”

    場中一下變得喧騰,種種目光紛紛投來,台上“李長安”嘆了一口氣,一揮手,驅回了信徒靈識,又見霧氣迷離,已變回了織娘模樣。

    “善均大哥。”

    說話的是五娘,大伙兒都愛叫黃尾為黃尾,只有她和無塵喚他“黃善均”。

    “你平日也是個有情義的,今日緣何突兀變節?莫非有甚苦衷?”

    黃尾低著頭。

    良久。

    懦懦回答︰“我想投胎。”

    投胎?

    大伙兒投來的目光從期盼變作疑惑,從疑惑變作不可置信,從不可置信化為暴怒。

    霎時。

    毛臉賊、黃皮狗一類謾罵與質問如同疾風驟雨撲面而來。

    楊萬里笑吟吟在旁,並不阻止,留得黃尾攥緊拳頭獨自承受,他哆嗦著身軀,顫抖得越發厲害。

    終于。

    “沒錯!”

    他猛地抬頭大喊。

    “我就是只為了投胎!”

    “你叫我黃尾,他叫我黃尾,你們都叫我黃尾。”他指著眾人,“我想當黃尾嗎?我想披著一身狗皮,想拖著一條狗尾巴嗎?不!我不想。”

    他又看向五娘︰

    “五娘總叫我黃善均,我謝謝你,可你有沒有想過,我更不想當黃善均。”

    聲音變得哀戚。

    “因為黃善均是個爛賭鬼,賭光了家產,氣死了爹媽,賭輸了自個兒的命,連累了發妻被債主掠走賣為僧伎,世上獨一份兒的王八蛋,一等一的不孝子!”

    “我想投胎,因為只要投了胎,就沒了黃尾,也沒了黃善均,一切一筆勾銷,從頭再來。”

    他咧嘴在笑。

    可淚水早已如泉涌。

    “我是鬼。”

    “我想投胎。”

    “我要投胎。”

    “我有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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