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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砰!」
琴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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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戛然而止。
如果说先前宴席上是一片如水安静,那么现在,就似头顶乌云沉压、脚下漩涡酝酿,俨然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掐噤。
在小远哥背对众人时,谭文彬站在那里,面朝下方整个宴席。
一根无形的红线,将他与小远哥连接,确保小远哥能通过他,同步宴席上所有人的表情、动作、声音,乃至于是————情绪。
首要问题是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能从敌人发展成我们的朋友。
具有观察价值的时间,就这短短一瞬,毕竟等小远哥转身回来时,下方必然都是笑脸相迎。
琴女眼眶泛红,隐隐有泪光浮现。
能被阿璃特意移目去看的琴,绝非凡品。
这张古琴,就算无法与陈曦鸢手里的翠笛相比,但亦是与琴女本人心意相通,甚至是魂息呼应。
在浪上特意弄坏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可能性极低;大概率,是她心神的激荡突破了临界,不是琴声无法表达,而是只能靠断弦破律之音来呈现。
琴女双手交织,嘴唇无声翻动,似乎是在告慰转达已逝的亲人长辈。
朱一文离台面最近,他手里握着两把菜刀,菜刀上挂着些许神鹿血,原本的他是绝不会允许这么高档的食材浪费,必然要好好给它舔个干净。
可这会儿,即使菜刀上的鹿血向下攒聚,化作血滴滴入地面,他也毫无怜惜。
神鹿,是他杀的,他刀上有血;鹿家庄,是台上这位少年灭的,哪怕少年没拿凶器,双手也干干净净。
因此,在场压根没有人会天真到认为少年真的会对鹿家庄的事感到愧疚。
那句「对不起,搞错了」,就是最直白的不屑与嘲讽。
当少年说要给鹿家庄赔礼道歉时,大家也默认这是拿鹿家庄起个头,引出立旗,顺便带上自报家门。
可等听完后,大家才意识到,事情的性质不对。
朱一文身侧,大锅里水「咕嘟咕嘟」的剧烈沸腾。
他还曾打算,席后偷偷去把那鹿九的脑袋要过来,自己做个卤鹿头,约上润生一起,灵魂料汁浇给~
现在,他没丁点这种念头了。
当谭文彬宣布「取其首级者得鹿头」的规矩时,就意味着鹿九的头颅,早就是少年提前预定好的祭品。
这哪里是在对鹿家人进行自我检讨问责,分明是名正言顺地告诉死去的鹿家人,杀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同时,代表龙王秦与龙王柳,为过去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与压迫,向整座江湖问罪!
朱一文吸了吸鼻子,舌头不自觉探出,舔了舔嘴唇。
诚然,干式熟成的墓尸肉是他最爱。
但若是有机会,他也想尝尝新鲜的高等货。
人生这一遭,龙王当不上就当不上吧,可别亏待了自己的嘴。
徐默凡看着杯中酒水。
鹿家庄的群英逐鹿,他未参与。
此刻看来,也真的是没有参与的必要。
余光扫视四周,徐默凡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心道:
诸位在庄里忙于争鹿时,可曾想到早已沦为那位的搭台苦力,辛辛苦苦搭好一座光鲜亮丽的台子,好让那位站在上方,借他们的耳与嘴,向世人宣告:
自今日起,龙王秦与龙王柳归来,再次逐鹿江湖!
伸手,在前面盘子里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
他现在懂了,怪不得叔公在洛阳的最后几日里,这花生米吃得是那么有滋有味。
这可是那位亲自为他端来的花生米,呵呵,叔公走的时候,是真的没遗憾了啊。
罗晓宇嘴巴张大到,大到可以包下一大碗棋子。
随即,伴随着他嘴巴的缓缓闭合,自镇上那日试探完败后的颓唐与不甘,逐步消解。
自己隐藏天赋、深藏名利,可台上那位才是真正压得厉、压得狼。
换位思考,同等身份地位,他罗晓宇绝不可能忍到现在。
自己这青春,被闷得不冤。
冯雄林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老叔啊老叔,活该你被人剥皮抽筋。
在虞家里想以大欺小,结果碰到一个辈分比你更高的,哈哈。
王霖伸手,拨了拨面前鹿头嘴巴里探出来的舌头。
小胖子身上的市偿与精明消散不见,但很快,又复归回那个小胖子。
朱清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骆阳:「哥,你听到了么?」
骆阳:「妹,哥是瞎,不是聋。」
白袍僧人嘴角抽搐,单手合十变成单手握拳,情不自禁地发力念了声:「我佛。」
陶竹明:「他姓李,那位柳老夫人,将两家龙王门庭的传承,交给了一位外姓人。」
令五行:「说明老夫人局气,说明他天赋出众。」
陶竹明:「给的不仅是传承,还有两家家主之位。」
令五行:「说明老夫人更局气,说明他天赋更出众。」
陶竹明:「也说明秦柳两家,真的不剩多少人了。」
令五行:「是啊。」
陶竹明:「外姓人,掌龙王秦、龙王柳,于情于理,这秋后算账,更不会讲情面,也无情面可讲,能搞————只会往死里搞。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离席,发信询问家里,是否也曾做过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真羡慕你啊,令兄,至少心里的靴子早早落了地。」
令五行扭头看向陶竹明,饱含深情地问候了一句:「你妈。」
之前少年能立规矩、站台上,是他靠实力展现所应得的地位。
现在,得到门庭身份加持的少年,给在场所有人,带来了更为庞大的压力。
点灯走江,是年轻一代的事。
天道虽未对点灯者年龄做具体约束,但数千年来,大家伙也都摸清楚了一些规律。
越年轻的点灯者,在江上潜力被激发得越大,收获也越丰富,甚至为走江结束后,一代龙王秉持天道意志镇压江湖考虑,天道也更钟情于青年才俊。
可再怎么年轻,也不至于年轻到匪夷所思的程度,非侏儒,未成年,身体未发育完全、没正式练武,就点灯站到了江面上。
而且,一站,就站到众人面前的高耸台子上。
顶尖江湖势力,尤其是龙王门庭之间,不会出现「我看着你长大」「按辈分你得叫我叔」这种情况,家主默认同辈。
大家伙家里的家主、宗主、掌门,基本都是爷爷奶奶辈,乃至更高辈也毫不稀奇。
这下好了,他们这群年轻人在走江,结果对方家主也在江上!
在场所有人,面对这位未成年少年时,瞬间矮了至少两辈。
李追远转身,面朝众人。
令五行站起身。
陶竹明紧随其后。
其余人,也都慢慢跟着站起。
家里有正统宗门传承的,有清晰辈分论据,避无可避;哪怕是小门小派甚至是草莽出身,以前攀不上这种交情的,也是听着龙王秦、龙王柳的故事长大的。
无论内心多挣扎,甭管你再不服再不甘,这会儿,你都得站起来。
谁屁股粘着凳不站,那都不用少年的目光主动投向你,周围站着的人,就会先一步集体记住你。
你清高你了不起,那大家伙就集体对你试试看,你是否真能坐得起。
总之,有前有后,有快有慢,但都站起来了。
李追远开口道:「我已经向鹿家庄完成了自省,承诺相同的过错以后尽可能不去再犯,希望大家共勉。」
少年的声音没做任何加持,很平静的语气。
但被场内过于压抑的氛围,反衬得如雷声轰鸣。
下一刻,场内所有人朝着台上少年行礼,齐声道:「谨遵前辈教诲!」
宴席结束。
大部分人都快速离席,先脱离鹿家庄结界范围,哪怕仍旧处于山里没有信号,但大家伙也有各自的方法将这一讯息传递出去。
漩涡,自这里出现,很快就会席卷向整座江湖。
朱一文将两把菜刀包裹好,丢进竹篓,这两把割鹿刀他会收藏。
老仆欲言又止,想催促自家少爷赶紧去对家里传递消息。
朱一文无视。
老仆终于忍不住:「少爷————」
朱一文抬手打断老仆的话:「莫废话,我只能管得了我自己,在场所有人,也都只能给自己争取到机会。」
罗晓宇在花姐的陪同下,走向鹿家庄祠堂,那位少年在席后,就带着自己的人又落脚在了那里。
这是特意选了一个地方,做单对单地见面。
祠堂门槛上,坐着润生。
祠堂对面的花圃里,琴女蹲在那儿,正在烧纸。
等手里最后一点黄纸烧完,香烛也燃尽,琴女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与润生对视。
润生没动静。
这时,陶竹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
他没什么心理压力。
他已经问了家里,是否和秦柳两家有怨,家里回信:没有。
陶竹明没去计较家族是否会欺骗自己,反正,他只想顾着他自己。
同为龙王门庭,好交流得多,先互相行门礼,再以祖辈故事为开端,提点几句近况,再对未来做一下畅想。
没什么营养,可至少无毒。
陶竹明离开后,润生看了一眼琴女,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穆秋颖,拜见柳家家主。」
琴女见到李追远后,直接行了大礼。
李追远没阻拦她,开口问道:「祖上有旧。」
穆秋颖笑道:「我家无宗无派,只是一个村,但我家先祖,当年曾拜柳家龙王走江,龙王寿元枯尽后,先祖归乡建村隐居。
自先祖之后,我家还有两位先人,曾追随过柳家龙王。」
穆家村,出过三位柳家龙王的扈从。
放在过去,这是相当亲密的关系。
不过,秦柳两家衰落后,柳奶奶连两家外门都遣散了,这昔日的盟友当然也不会再有联系。
当你强盛时,宾朋遍布江湖,当你没落时,自觉不做过多念想。
肯定是有念旧情,遵老礼,关键时候也会给你站出来的,但怎么说呢,别去试,也别去求。
哪怕是现在的李追远,「目睹」了琴女在宴席上的反应,少年也无法确定,对方流露出的,是否是真情实意。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见证龙王柳将复起时,昔日的盟友身份能为她带来更大增益,也就能更坚固彼此的利益同盟关系。
穆秋颖:「等这一浪结束后,我会回村,带着我家奶奶,去拜见柳老夫人。」
李追远:「可以。」
穆秋颖:「多谢家主成全。」
说完这些话后,穆秋颖起身,准备离开,她知道李追远现在很忙,作为「自己人」,她没必要在这时耽搁过多时间。
李追远开口道:「你的琴坏了。」
穆秋颖歉然道:「心思乱了,扯到琴弦,请您放心,我会努力修补,不耽搁您接下来的吩咐。」
李追远:「把琴先放下来吧。」
穆秋颖将琴自背上摘下,捧起。
李追远看向阿璃:「她是柳老夫人的孙女,姓秦,叫秦璃。」
穆秋颖:「见过小姐。」
阿璃摊开手,穆秋颖会意,将自己的古琴递上去。
「辛苦小姐了。」
阿璃对她点了点头,抱着琴坐下,拿出自己的工具,开始帮她修补琴弦。
穆秋颖看了看阿璃,又看了看李追远,面露笑意,但不敢多问,俯身离开。
林书友用胳膊轻轻撞了撞谭文彬:「彬哥,她姿态转变得好快。」
谭文彬:「当初你师父和你爷爷,反应不比她更快?」
林书友:「我师父和我爷爷,又没奢望我能点灯争龙王,她和我不一样的。」
谭文彬:「没什么区别,自家祖上有三代追随过柳家龙王,柳家没落时,她穆家人能点灯行走江湖,一旦柳家复起,心理上就天然处于被压制地位。
这是没办法的事,家族荣光历史叙述就寄托在龙王柳。
她要么狠心咬牙,选择弑杀证心,要么就干脆彻底放下,重回家族叙事。
前者,太难了,要是早期碰到,她说不定真会这么做,成为咱们前期最凶狠的仇人。
现在嘛,她应该选择认命了。」
林书友:「那就是自己人了?」
谭文彬:「顺风时,是。」
林书友:「好复杂。」
谭文彬:「唉,咱小远哥丢失的琴,暂时没办法物归原主了。」
穆秋颖走后,罗晓宇走了进来,花姐留在门槛外。
罗晓宇没拜见,也没多余的开场白,先在李追远面前席地而坐,摆开棋盘,放上棋子,问道:「我已经摸索到了阵法之道与风水气象的融合,就是不知这条路是否能走得深远,也不知这条路是否是正途。」
李追远拿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盘。
棋盘上的阵势当即发出剧烈变化,棋盘向外不断扩张。
罗晓宇:「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对后进者而言,最大的成本不是具体往前走,而是对一条条道路的分辨与试错。
如若有前人立在那里,明确告诉你这条路可以往下走,那接下来的事,反而就变简单了。
李追远:「至于是否是正途,你所面朝的方向,就是正向,你迈步所行的道路,即为正途。」
罗晓宇收起棋盘与棋子,将它们夹在肩下,对李追远郑重行师生礼。
「传道授业之恩,我记下了。」
「阵道不孤。」
罗晓宇神情一松,往李追远面前凑了凑。
林书友竖瞳将启。
罗晓宇察觉到了,很委屈道:「我是阵法师哎!」
林书友目光落在罗晓宇咯吱窝夹着的棋盘上。
「额————你是怕我拿棋盘当凶器?不是,有拿棋盘行凶杀人的么?」
林书友:「汉景帝。」
罗晓宇无法反驳,往后退了几步,把棋盘放下后,再次朝李追远凑近。
「哥,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隐忍到现在的?」
李追远:「也没怎么隐忍。」
罗晓宇:「那怎么会,在此之前,江湖上我都没听到关于你的风声。」
李追远:「知道的人都没呼吸了,也就没风声了。」
罗晓宇闻言,双目一瞪,如遭电击,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
花姐看着罗晓宇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赶忙上前搀扶。
罗晓宇弯下腰,搂着矮个花姐哭诉道:「花姐,我悔啊,我的青春本可以很精彩的啊,呜呜呜。」
冯雄林来了,拿出一条长长的皮筋。
「这条比我老叔的质量好。」
林书友仿佛看见了另一位三只眼。
李追远:「当时虞家那种环境下————」
冯雄林点头:「江湖嘛,就是如此,杀人者人恒杀之。」
只要人足够开明,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李追远将皮筋递给阿璃,正好可以拿来修补琴弦。
朱一文走到门口。
润生示意他可以进去。
朱一文凑到润生耳边,小声道:「我把鹿家庄的祖坟刨了,找到一块极品墓肉,晚上咱俩一起享用。」
润生点头。
朱一文走了,他没进去。
还有一个徐默凡,先前守护祠堂的他,这次压根就没往这边靠。
他选了一个风景不错的高耸处,躺在那儿,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
王霖进来了,他刚刚一个人消化完了一整颗鹿头,这会儿脑袋上还在冒着白烟。
「我是进来道谢的。」
李追远:「按规矩,就该是你的,不用谢。」
王霖:「我谢的就是规矩。」
说完,王霖看向李追远身边正在修理古琴的阿璃,感慨道:「不容易,受苦了。」
李追远:「已经走出来了。」
王霖笑道:「是啊,否极泰来。」
小胖子走了。
他是全场最神秘的一个,能一个人走江,靠的肯定不仅仅是一个睡觉功夫。
骆阳背着妹妹走了进来。
「我妹子说想近距离见见您,他说您长得好看,等成年后,会更好看。
李追远拿出一本刚写好的笔记,递了过去。
朱清接了过来,翻开扫了几页,伸手拍了拍自己哥哥胳膊:「哥,功法,适合我们俩的功法!」
李追远曾给赵毅的梁家姐妹设计过共生之术。
这对兄妹,双生程度比梁家姐妹高出不知多少,但在技术层面稍显弱势,这本笔记虽然不厚,却能帮他们指引未来方向。
给这个,难免伤害到赵毅那边的利益,所以李追远也准备了一套更好的,等下次有机会会送给赵毅。
骆阳:「我们还没认输呢,收这个,有点不好意思。
李追远:「我不在乎你们认不认输。」
骆阳:「谢谢。」
李追远:「不客气。
一批批的人进,一批批的人出。
有人很干脆地低了头,也有人还处于倔强中。
但愿意进来的这一举动,本身就是预备低头的铺垫。
谭文彬知道,小远哥是不喜这种应酬的。
可这种事的开头,他谭文彬没办法去代劳。
谭文彬也愈发明白了柳奶奶曾对自己讲的那句话:
龙王,是要压服一个时代。
天色渐暗时,令五行从外面走回鹿家庄。
陶竹明靠在碑文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吐出:「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
令五行:「我没打算进去。」
陶竹明:「看来,你家里没骗你。」
令五行:「你家骗你了?」
陶竹明:「多少都带点脏,哪可能彻底干净?」
令五行:「有一个新消息,我从家里那边刚知道的,龙王明家,出事了。酆都大帝对龙王门庭出手,龙王明家的龙王之灵,全熄了。」
陶竹明闻言,看了看山门外的方向,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
「不对啊,酆都大帝的干儿子,不该是九江赵毅么?」
这时,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多半是点灯者派出庄外与家里进行消息互通的扈从。
陶竹明:「明家是干什么吃的,这次消息泄露得这么快,完全没压住?」
令五行:「大帝颁下了法旨,万鬼听宣,昭告江湖,根本就瞒不住。」
陶竹明:「哦豁。」
令五行:「但凡这座江湖,将对待秦柳两家的方式,同样用在明家————」
陶竹明:「明家要完了。」
令五行:「我怀疑,他已经在对龙王门庭出手报复了,哪怕他还没成为龙王。
”
陶竹明:「他的身份,还没报全?」
这时,谭文彬的声音,自鹿家祠堂处,向外扩散:「诸位可歇息好了?时候不早了,我等该上路了。」
席散人未散,大家伙其实都在这几等着下一步的指令。
当下,所有人都开始规整团队,收拾行囊,出发离开。
没有令行禁止,也没有列队行进,但自有一股秩序规矩在。
等几乎所有人都离开鹿家庄后,白袍僧人,独自出现在了鹿家庄山门口。
白袍僧人双手合十,念诵经文,刚起个头,他就停住了。
微微侧头,看见少年自身后走出。
白袍僧人:「施主,小僧下午见施主繁忙,就未去叨扰。」
李追远:「多谢体贴。」
白袍僧人:「小僧法号——弥生,青龙寺镇魔塔扫地僧。」
李追远:「听起来,是个好差事。」
弥生和尚:「是不错,小僧自幼愚钝,迟迟不得开悟,就被分配入镇魔塔,由塔内群魔教导佛经奥义。」
李追远:「都是好老师。」
弥生和尚:「它们是佛的另一面。」
李追远:「青龙寺这一代,派的你点灯走江?」
青龙寺,是一座堪比龙王门庭的传承,寺内有圣僧舍利庇护,亦是龙王之灵。
但像这种传承势力,在挑选每一代点灯走江者时,都会很慎重,不仅需要考量天赋,更是需要评判品行。
求达龙王之位很难,可只要能从江上下来,回归寺里,必然实力与地位突飞猛进,要是品性不坚者点灯再回,很容易给自家传承埋下大患。
李追远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因为他能察觉到,弥生和尚身上并不存在那种大德高僧的质感。
弥生和尚:「自是不会选贫僧了,贫僧是偷偷自己点灯,果然,按照江水规矩,贫僧很快就遇到了本寺的正统点灯者,贫僧就送他先一步去了西天极乐。」
李追远点了点头,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大家都走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弥生和尚:「这里虽然被打扫干净了,但残魂怨念仍在,鹿家庄灭得冤、覆得惨,您都说了,这是一场错误,那贫僧准备为这场错误,做一场超度,我佛慈悲。」
李追远:「既是我犯的错误,那哪里能劳驾别人?」
弥生和尚:「施主,您也会超度?」
李追远:「会一点。」
弥生和尚:「施主考虑周全,如此,倒显得是贫僧多虑了。」
白袍僧人后退一步,将山门让给少年。
李追远面朝鹿家庄,掐印。
弥生和尚只觉得自己慧眼处生疼,随即,一座鬼门虚影轰然而落,震荡其识海,迫使和尚又后退了两步。
李追远掌心向前一推。
「吱呀————」
沉闷的摩擦声响起,鬼门缓缓打开。
鹿家庄内,刚刚横死的鹿家人残魂,从四面八方被拘出,强行吸纳进了鬼门o
最后进来的,是鹿九,他的灵魂也只剩下一颗脑袋,正用惊恐的目光盯着李追远:「你好狠毒,你已杀光我鹿家人,仇也报了,可现在连死人都不愿放过,你简直在亵渎龙王门庭!」
李追远指尖微晃,鹿九的亡魂被少年从鬼门前吸扯进掌心。
「背后偷偷做坏事落井下石、吃人绝户的,明明是你们,为什么还有脸要求我继续光明正直?
我只是按照你们的方式来对待你们,怎么,你们这就接受不了了?
玩儿法,变了。
死,在我这里,只是复仇的开始。」
少年随手一丢,鹿九的亡魂被卷入鬼门。
轻轻拍了拍手,鬼门消散。
鹿家庄内的阴气怨念,尽数被化解,呈现出了山林傍晚的宁静清澈。
李追远转身,看向弥生和尚。
「小师傅,我这超度,如何?」
弥生和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微笑道:「青龙寺镇魔塔顶层,该有施主您一席之地。」
润生出现在弥生和尚身后。
李追远走到弥生和尚身侧,伸手拍了拍和尚的胳膊:「小师傅若是哪天厌倦这江上厮杀争夺,想上岸回归清净时,切勿忘记通知于我。」
无论是在江上针对秦叔,还是在岸上对秦柳两家的施压逼迫里,都没少得了青龙寺的身影。
刘姨在账册里,用尽各种修辞手法,把那里的秃驴给咒了个遍。
弥生和尚坦诚道:「贫僧还未想好,贫僧仍抱有一颗向佛之心,望有朝一日可成圣,亦或者,归寺时,寺门正开,以迎贫僧红尘历练归来。」
和尚虽然杀了青龙寺当代走江者,但他仍然想获得青龙寺正统承认。
在李追远如此压力下,他依旧拒绝了少年让自己充当内应颠覆青龙寺的提议。
李追远:「果然,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弥生和尚双手合什:「我佛慈悲。」
和尚眉心,佛印生辉,周身金光流转。
其气息,变得更为精纯,佛道层次提升明显。
李追远:「小师傅这是拿我当磨刀石,磨砺心境?」
弥生和尚:「万物皆有缘法,众生皆可参悟。」
李追远:「那我帮小师傅你,再好好磨一磨?」
弥生和尚:「阿弥陀佛,贫僧由魔入佛,施主由人入鬼,念不一,道不同,得一息之悟,已是我佛垂怜。」
似一语成谶,本已变得很干净的四周,凭空出现了一缕缕鬼气,向李追远凝聚靠拢。
双方没有真的动手,润生就站在和尚身后,和尚也没动手的机会。
但道路信念之争,却已展开。
而且,是和尚先动的手。
他在判定,李追远由人入鬼,以此方式,为李追远的未来发展设限。
李追远对着和尚,单手合十,运转《地藏王菩萨经》,沉声道:「我佛何在?」
下一刻,少年左脸孙柏深慈悲为怀,右脸地藏王菩萨悲天悯人。
孙柏深没得选,唯一可押注的,就是李追远。
菩萨已得数层地狱,窥见曙光,正是最积极迫切时,又受酆都大帝此举刺激,受少年佛号召唤时,比过去更加舍得下力气。
李追远眉心印记闪烁,其光耀,数倍于弥生和尚,少年背后佛光更盛,隐然已成金轮流转。
弥生和尚神色惊愕,嘴巴微张。
他自觉由魔入佛,持大毅力、受大苦难,方获佛门认可。
可眼前这少年,却是在得佛门争宠!
金灿灿的佛光,近乎将少年淹没。
少年的声音自里面发出:「小师傅,你的佛,似乎更青睐的,是我啊?」
「咔嚓!」
弥生和尚眼眸里有东西碎裂,逐渐泛红,其眉心更是演化出一道道魔纹,周身更是流淌出魔气。
「嗡!」
僧袍中的金色禅杖落地。
这是他杀青龙寺当代点灯者后,所得之法器。
此时,本该象征佛法威严的法器底端,浮现出一颗颗魔头,恣意狰狞。
弥生和尚不停深呼吸,企图压制这种魔化,但他每次呼吸时,喉咙里都会传来魔音低吼。
他压得很艰难,似站在悬崖边,向前一步佛,向后深渊魔。
旁边,坐在石头上正在对古琴做最后一步修理的阿璃,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看向和尚。
女孩眼里的色泽,渐渐褪去。
一股大恐惧,正施加在弥生和尚身上。
似一只巨大的手,正缓缓将自己攥住,随时都会将自己拖拽入深渊。
弥生和尚眼睛里对李追远露出了求饶。
李追远身上金光散去,少年恢复正常。
阿璃挪开视线,低头继续修理古琴。
弥生和尚身形踉跄,脸上魔纹消失,冷汗淋漓。
李追远:「小师傅,我之前的提议,还请你再好好考虑。」
弥生和尚面露痛苦:「我想成佛,我想成佛————」
李追远:「寺里如果没有了佛,那就都是佛。」
弥生和尚愣在原地许久。
当他重新清醒过来时,少年等人早已离开,僧袍里,被放入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先前离庄而出的狼群,并未走太远,停在鹿家庄外头的一处有溪水区域,等待下一步。
弥生和尚的归来,让大家伙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伙愿意遵守规矩的一大原因是,那位本人也愿意遵守这规矩。
弥生和尚走到令五行面前。
和尚没开文件袋,上面写着令五行亲启。
陶竹明靠过来,很好奇地道:「给你的信,这么厚?」
令五行也是一头雾水。
他将文件袋拆开,里面是一大叠各种分类的表格。
表格很正式,但里面的文字下方,都留了注释,还标注了换算方法。
陶竹明抽出一张表格,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对着四周画了画,道:「这么长,这么大,那位难道是要在这儿修建新龙王门庭祖宅?」
令五行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石头上,对在场所有人喊道:「会阵法、懂风水的,到这边来做观测;会占卜算卦善推演的到中间准备填数据;一窍不通的到这儿来,点火把做标记爬山涉水————
前辈要求我们,今晚,必须要把这一带区域的地理水文数据,全部采集好!」
李追远选择带着自己的人,借宿在一处民居。
民居位于山顶,主人家是一对夫妻带俩孩子,墙上挂着好几杆猎枪。
男主人是这一带的守山人,叫杨虎,平时负责监控火情,也盯着偷猎偷伐行为。
这家日子过得很清苦,代表这家人过得很危险。
但凡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能抽份子得孝敬,不收这些,意味着得时刻顶在第一线。
女主人拿出家里的腊味,热情地招待客人,俩孩子围在锅旁,吸着鼻涕吮着手指。
谭文彬想要付钱,被男主人阿虎强硬拒绝,因为刚开始接触时,谭文彬介绍自己等人是勘测队的。
阿虎觉得,既然都是公家的人,那他就该负责招待。
李追远选择住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儿有信号。
虽然不稳,但能勉强进行通话。
李追远用大哥大,与翟老取得了联系,沟通好事宜。
翟老天亮后就会带着团队正式进山,李追远说他会让守山人阿虎去接应,当向导,并且他会将自己勘测好的初步数据让阿虎转交给翟老,然后自己不会留在这里等,而是先前往哀牢山的下个工程勘测点。
对少年的这一决定,翟老是有点不满意的,他觉得少年这一行为太过跳脱,也着实有些心急和无纪律,但出于对少年过往表现的信任,翟老还是同意了。
帐篷外坐着的林书友有些担忧道:「翟老的语气,似乎听起来像是有些生气。」
谭文彬:「那是因为翟老没看见我们将要交给他的数据,是多么详尽。」
紧接着,谭文彬又对阿虎道:「阿虎哥,总共有两拨人会来,你这个向导,得很辛苦了。」
阿虎:「没事,应该的。」
工程有津贴,向导可以领,阿虎不会拒绝这个。
开饭了,谭文彬搂着俩孩子,让他们无视母亲的瞪眼,敞开了吃。
孩子吃饱喝足后,谭文彬还亲自哄他们俩上床睡觉,哄睡后,把钱留在俩孩子的衣服口袋里。
阿璃把琴修好了,躺入睡袋,看着隔壁睡袋里的少年。
李追远在看着无字书。
他让女人把刘姨关于青龙寺的账调了出来。
青龙寺僧人在狙击秦叔时,在秦叔身上留下了一道佛印。
刘姨在给秦叔治伤、将这佛印取出来时,自己无法避免地被擦碰到了,当即,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意直冲意识,仿佛自己是正道高僧化身,而家里所有人都是邪魔,必须要镇杀!
这佛印,无比阴毒,它是希望秦叔即使能侥幸杀出重围,回家后也要将家里所有人都————
幸好,秦家人对这精神层面的术法有着较强的耐性。
悲剧,才没有发生。
看着这些,连李追远都不得不内心感慨,柳奶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好在,她现在就要开始开心了。
李追远将无字书放在自己与阿璃的睡袋中间。
无字书轻轻来回翻动书页,发出温和清脆的声响,帮助少年少女入眠。
天蒙蒙亮时,令五行来了。
他没隐藏身形,大大方方地呈现在守夜的林书友面前,将厚厚的文件袋交了过去。
「我去喊小远哥?」
「不用,我先去那边,有事,随时吩咐。」
谭文彬起床后,林书友把文件袋递了过去。
「彬哥,那位真的不和咱小远哥单独见面唉。」
「不单独见面不正式谈,才算一直留有余地。」
「太聪明了,好像也不好。」
「你怎么确定,他们没有一边在咱们面前懂事一边已经偷偷联络起了赵毅?」
谭文彬走到院子外,点起一根烟。
烟雾扭曲升腾向一个方向,谭文彬蛇眸开启望去,看见一个没有脑袋的白无常,正在下方林子里无头晃荡。
李追远醒来,洗漱时,谭文彬在旁边汇报了刚拿到的消息。
「小远哥,那位小地狱少君传来消息,他已经拿到了那两尊阎罗的印章,打算今晚交给我们,顺便和我们商议,接下来如何里应外合,攻打活人谷。」
「嗯,我们去和他碰个面。」
就连李追远都不得不承认,比之丰都那种人间烟火气,哀牢山地界的自然景观,更有地狱的气质。
哪怕如今还只是身处外围,可这种阴森森的氛围感,已经很浓郁了。
约定的碰头地点,在一处河谷里,四周被水滩包裹,外围是高耸的山谷,幽林茂密。
李追远等人来到这里时,孙喜早已在那儿等候。
他身边站着的是缩水的黑无常,无头的白无常,身下坐着的是泥鳅残躯。
当李追远走近时,孙喜依旧坐在那里,没下来迎接,只是自光平静地看着不断走近的少年等人。
双方的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后,「呜呜呜呜呜呜呜!」
刹那间,四周鬼哭狼嚎,阴风阵阵,连头顶的星星都被遮蔽。
水滩内,一尊尊体型巨大的阎罗,缓缓浮现,总共九尊。
这证明之前孙喜所说,有阎罗在上一轮里应外合里陨落,是假的。
孙喜:「很瞧不起我吧,哪怕知道了身世,可我依旧选择认贼作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酷,没有感情。」
李追远:「我也是。」
孙喜:「对不起。」
李追远:「我也是。」
孙喜举起手,预备下达最后的攻击命令。
李追远也举起手。
两侧山谷上的密林里,一道道强横气息显露。
陶竹明、令五行、徐默凡、朱一文、冯雄林等等所有人,带着各自的团队,全部自林子里走出。
本就是以木偶为肉身载体的孙喜,见到这一幕后,脸上的表情进一步僵化。
上一浪里,那些点灯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轻轻松松就让他们崩掉了,死伤惨重。
孙喜本以为,这一浪或许会有点变化,但变化并不会太大,至少,不至于到如此离谱的地步。
他知道,第二浪里的点灯者,普遍实力更强,如若他们能被组织起来,令行禁止,那对活人谷而言,不,是对眼下已经离开小地狱主场环境、被包围在这里的他而言,将是何等可怕的结果。
孙喜近乎癫狂地喊道:「我不会输,我不可能输,我是地狱未来的主人,我是地府的少君!」
李追远用只有他和孙喜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我也是。」
休息好了,明天白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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