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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7章 並非無因
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春耕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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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頭土道上騰起一溜煙塵,百余名身著窄袖胡服、髡發結辮的烏桓騎兵,風一般卷過。
馬是高大健碩的並州馬,鞍韉鮮明,蹄子踏在土路上鏗鏘作響。
騎士腰挎環首刀,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田間勞作的農人。
農人們瞬間凝固了動作,腰彎得更低了,同時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著。
這又是哪位去晉陽玩耍的貴人回來了?不太像啊,路過的騎士似乎就是本地貴人的子佷,看著有點眼熟。
能讓這些心高氣傲之人當先開路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在河邊捶衣的婦人慌忙將濕衣塞入木盆。
馬蹄聲越來越急,旗幡一面接一面。
風似乎都凝結了,只剩下河水奔騰的嗚咽聲。
婦人們竊竊私語,操著漢語、烏桓語、鮮卑語夾雜的奇怪口音,低聲討論著。
神奇的是,她們都能互相听懂對方的話。
漢人能听懂部分烏桓、鮮卑詞匯,烏桓、鮮卑也能听懂部分漢語,交流毫無障礙——久而久之,大概會形成一種以漢語為主體,夾雜部分胡語詞匯,音調奇怪的方言。
煙塵尚未散盡,田地里才剛剛重新響起鍤犁破土之聲、鞭牛吆喝之聲,遠處又有一群騎士相向而來。
他們遠遠下馬,隨意看了看田間、河畔的自家農奴,便急匆匆地向前,侍立于道旁。
一隊隊盔甲明亮的步卒走了過來,先站好位置,然後喝令這些在陰館跺跺腳都震三震的貴人們解下兵器,挨個列好隊。
有人朝農田走來,用漢語大聲喊道︰“殿下非為擾民而來,爾等繼續耕作,農時耽誤不得。”
喊完之後,又至下一處,重復之前的話。
農人們互相打听。此人說的是洛陽話嗎?好難听懂,還是並州官話听得舒服。
片刻之後,農人們三三兩兩地忙碌了起來。
農時確實耽誤不得。
牧草已經返青了但這會還不到大規模驅趕牲畜啃食的時候,得再長一會。趁著這個空檔,抓緊把粟麥種好才是真的。
等春播完畢,還有修繕房屋、照料牲畜等一堆事情,農家是一刻不得閑,尤其是他們這些從游牧轉變為半耕半牧的農人,比單純游牧或單純種地的人都要忙。
才彎腰干活沒多久呢,驛道上忽然響起了鼓樂之聲,再度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想象中身穿華麗衣著的貴人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紅色獵裝的青年,被諸多官員、將軍們簇擁著,邁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向前走著。
農人們紛紛直起腰,乃至踮起腳尖,夠著頭看著。
青年先是說了一些什麼,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紛紛拜倒在地,恭順無比。
有些人不自覺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著魔似地看著這副場景。
手中的鐵鍤沉重無比,仿佛再也舉不起來了,也沒那份心氣了。
曾幾何時,因為轉為耕牧,他們的生活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改善,就連災害都有了一定的抵御力,心中喜悅無比,覺得幸福的人生就在眼前,雖然壓在他們頭上的貴人們似乎賺得更多,愈發奢侈起來了。
可這會呢?他們稍微冒犯一下就要被鞭撻個半死的貴人們,集體跪拜在路邊,臉上掛著他們從未見過的諂媚笑容,哪怕被視而不見,也不敢表露出絲毫不滿。
許多人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了權力的沖擊。
“叱奴,你以前說步鹿根家的大人勇武豪邁,沒人敢折辱他。但他現在像條狗一樣在路邊搖尾乞憐,你有什麼話說?”有人低聲說道。
叱奴只有十六七歲,臉上還殘存幾分稚氣,這會顯然看呆了,沒想到他心目中如天神一般高不可攀的貴人,在中原貴族面前卻這般低三下四。
他的大腦第一次真正思考了起來。或許,陰館縣這方天地太小了,縣上面那個馬什麼郡也太小了,自然而然,步鹿根家的貴人們也很渺小,放到整個天下不值一提。
去年的時候,他們與續家的人爭奪公地草場的放牧權,很是打了一架,當時就想如果步鹿根家的貴人們起兵造反,他就跟著造反,把續家的人屠光了,反正步鹿根家能拉出一千多弓馬嫻熟之士,幾個年輕的貴人勇猛無比,外人真不一定能拿他們怎麼樣。
但這一刻,他的固有認知破滅了。
如果步鹿根家的貴人們再想要叛亂的話,他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或許該認真考慮一下吧。
這個天下,遠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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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斜,將巨大的村影投在泛著金光的河面上。
農人們扛著沾滿泥巴的鐵鍤,拖著疲憊的耕牛,沿著田埂往家走。
村落里,炊煙再次升騰,只是更濃了些。
遠處,陰館城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模糊而凝重。
城牆之上,隱約可見戍卒巡弋的身影。
城牆之外,篝火已然生起,熱情的少女們如草原上的雲雀,為大梁太子獻上輕盈的舞蹈。
有那麼一瞬間,邵瑾似乎想到了什麼。
當年就是這樣的場合,他著了姚老羌的道。不過現在他成熟多了已可游刃有余。
正如叱奴所想的那樣,步鹿根家的貴人在鄉間耀武揚威,甚至有點蠻橫霸道,但這會卻是個和善的君子,滿嘴談的都是“門路”、“買賣”甚至是家族能不能擠進“塞姓”之中。
“代國廢藩置郡,馬邑一片安定,諸君都有功。”邵瑾端起酒樽後,笑道︰“歷次發役,並不落于人後,孤都看在眼里。今既入中朝,只要好生做事,听命于朝廷,富貴定然短不了。來,飲了這杯。”
眾人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馬邑太守羊權趁機上前,為太子一一引薦地方豪強。
第一個便是張通。
此人在拓跋鮮卑時代當過馬邑太守,後轉任郡丞。如此落差,心中肯定是不滿的,但他一大把年紀了,雄心壯志已然消磨,而今就想為子孫謀。
邵瑾听完介紹後,便道︰“令郎既識文斷字,又會寫算,入東宮為錄事可也,卻不知舍不舍得?”
張通一听,喜出望外,連聲道︰“那是小兒的造化,舍得,舍得!”
錄事是吏職,非官,但東宮的錄事能和郡縣錄事一樣麼?這真的是造化。
其他人听完羨慕不已,更有些期待。
羊權又開始介紹續家。
“君家鎮邊多年,功莫大焉。”邵瑾說道︰“且是名門之後,家學淵源,何不入太學讀書?將來也是條出路。”
他說這話,自然就是要給續家子弟入學名額了。這甚至不用請示天子,憑他的影響力就能輕而易舉辦到。但對馬邑郡的土豪續氏而言,卻又困難無比,故在太子許諾後,他們千恩萬謝——放在魏晉年間,這不算什麼,可國朝的太學生是真能當官。
續氏退下後,羊權又介紹起了甦氏——此為甦忠順之子甦坤這一支。
邵瑾听完後,敬了甦坤一杯酒,道︰“卿將自家部眾編戶齊民,響應朝廷大政,小小一陰館令著實屈才了。”
甦坤面色沉穩,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只道︰“朝廷有命,理當遵從。”
邵瑾點了點頭,放下酒樽,嘆道︰“真藎臣也。”
除了這一句外,再無多余的話,但甦坤心中有數,這個當了多年的陰館令可以卸下了,必能往上走一走。
天子不是白讓太子過來的,是讓他過來施恩的。既然施恩,就要給太子一定的權限,即便此時沒有,回去後也會一一落實。
此事不用著急,耐心等待便是。
甦氏之後則是田氏……
羊權一一介紹,太子一一撫慰,就如他父親當年所做的一樣。只不過父親威望高,稍稍籠絡一番即可,甚至不給好處也能壓著讓人賣命,但他不行,需要切實地給出好處,拉攏人心。
馬邑四縣其實是比較重要的,地接平城、盛樂,背靠雁門關、寧武關,本身農業條件尚可,是一線邊塞後方重要的糧秣、馬匹、兵員、器械供給地。
此郡共有12000余戶、49400余口,大部分人口掌握在豪族手中,朝廷在此度田,但又沒完全度——其實只是查清了四縣的戶口、田畝數量,以利收稅,但默認豪族對田地、人口的佔有,不動他們的特權,畢竟很多人才從部落時代轉變過來,代國又剛剛被吞並,朝廷並不想多事,以穩為主。
元真坐在邵瑾身邊大吃大喝,偶爾插一兩句話。但沒有人忽視這個少年,因為他是涼城四縣正兒八經的主人,再加上他母親出身廣寧王氏,在這個烏桓後裔佔多數的地方,元真的身份比想象中尊貴多了——至前晉年間,烏桓形成了王、祁、甦等大姓,一番爭斗後,王氏已然成了烏桓族群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名門,而今他們甚至有點想“重造”族譜,攀附太原或祁縣王氏,說是他們的分支,原因也很簡單,太原王氏已經接近毀滅了,正適合“借殼”。
邵瑾也注意到了這點。
在他心目中,元真的重要性再度躥升一大截。父親讓他們一路同行,並非無因。
不知道能不能想辦法影響元真的婚娶,讓他們的關系更親密一些……
四月二十五日,邵瑾抵達馬邑縣,停留三日後,折向東北,進入雲中郡地界。
而這個時候,他已經見到了第一批奉詔匯集而來的外藩兵士︰扶余國兵五百。
看到這支人馬後,他下意識覺得,大梁朝的軍事機器又緩緩低吼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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