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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滿滿一大盒子紙灰的書蠹,理直氣壯的支使張長老去弄點墨來研墨水喝。
www.biquge001.com姻緣司起先端出來的現成墨水,它看也不看,直嫌棄其味道苦澀,寧願渴死也不喝。
于是,張長老不得不興師動眾的去尋名墨,墨尚未拿來,書蠹又將全司的硯台挑剔了個遍。一會兒說這個沒眼,一會兒又說那個是死眼,總之就是統統不合格,直到張長老淚汪汪、顫巍巍的捧出一方他愛不釋手的晚唐時安徽婺源出產的歙硯,書蠹才小眼一亮,咂咂嘴不刻薄了。
選好了硯台選墨,這時候的書蠹就好像一台古董鑒定機,從油煙墨到松煙墨,耐心的一條一條聞、一條一條看,鑒賞了好半天才挑中一方兩寸長的明代松煙徽墨,搭配上先前千條萬選的硯台,說是這樣磨出來的墨水才夠新鮮夠美味。
看不出來,小小蠹蟲對食物恁的講究。我暗道,相比之下,自己除了特別嗜甜之外,其余皆作雜食,而這對食物逆來順受的好脾氣委實要歸功于多年學校食堂的鍛煉,導致我再無味的食物也能安然吃下肚。
我一邊感慨著學校食堂的清湯寡水,一邊手拈墨條沿著濕潤的硯台不住的打圈。硯,確實是名硯;墨,亦確實是好墨;水到處,濃黑漸稠,墨香四溢,像稀釋了數倍的芝麻糊,撲鼻而來的氣味,完全不沾普通墨水的腥臭,反而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木香,仿佛身臨高山荒野的松樹林。
書蠹“咕嘟咕嘟”的灌下一盞墨水,如飲驢飲牛,銀灰色的皮膚頓時黑化了不少,下肚的墨汁每多一盞,它的膚色就更重一分。
書蠹清了清嗓子,坐在正中央,正待開口,卻見張長老的目光直勾勾的往我這里瞅啊瞅,我以為是他嫌我掌握不好磨墨的節奏,畢竟我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研墨,動作生疏,于是益發的賣力起來。誰知,一屋子月老的目光竟然都隨著張長老的視線晃晃悠悠的飄來過來,帶著一種小狗等骨頭時眼巴巴的神色。
終于,張長老吞吞吐吐的開口了,卻是一嘴的之乎者也,听得我不勝其累,好在打小閑書不斷,半白話的唐宋本子也浸淫過一些,這才依稀明白,他是在鼓吹姻緣簿的神妙機密,而我一個區區凡人,是不該听不該看更不該和姻緣簿扯上任何關系的。否則天機泄露,不僅他們會遭殃,連帶了我也必付出超額代價。世上種種,都需遵循規則,超越了適度的界限,保準沒有好果子吃。這個道理,我明白,于是嘿嘿笑了兩聲,自發的擱下墨條,向門口走去。
豈料書蠹跳起來瞪我︰“你走了誰給我研墨?”
我立刻眼光轉向鄰座的月老們,實際上我也不想出去,雖然知道自己不能窺探姻緣簿內容,但姻緣簿啊,誰不好奇?誰不想親眼瞧瞧那名冠天下響徹古今的姻緣簿究竟是什麼樣的東東?
這時,書蠹正朝著司長吹胡子瞪眼︰“去弄副牢靠點的耳塞來!”然後又指著我向月老們反問,“她坐在大堂最左,你們坐在大堂最右,彼此座位相隔甚遠,她哪里看得清你們寫的簿子?就算看得清,那些個千百年前的古文字,年紀小小的她又哪里看得懂?”
于是,五分鐘後,我的世界寂靜無聲了。
我戴著耳塞懶洋洋的坐在靠牆的桌子前給書蠹一下一下的磨著墨汁,看著它一邊大口吞咽墨水,一邊滔滔不絕的復述姻緣簿。
當然,我只能看到它的嘴皮子飛快的上下翻飛,耳中默默寂滅,耳塞的質量實在太好了,讓我不由得產生了喪失听力的感覺,從出生起,世界就從未如此安靜過呀。
靜謐中,我一面在心里慨嘆︰真可惜,我看不懂唇語。一面在心里慶幸︰也幸好,我看不懂唇語。兩相矛盾,惹得心里越發毛躁,好似有一千只螞蟻在上下左右亂爬,爬得到處都癢癢。
渴望是難免的。誰不想知道自己的姻緣呢?
何況我已經快20歲了,還沒有談過一場戀愛,說不想戀愛是假的。也不是沒有設想過對方會是個什麼樣的男子,但又覺得或許真遇到了Mr Right,一切既定的條件都會被推翻。畢竟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五位年輕氣盛的月老正坐在我對面奮筆疾書,手中紫毫如同游龍舞鳳,毫尖幾乎不離紙面,全無停歇。酣戰處,墨汁濺上了臉面,可是筆墨紙硯的指揮家們忙得連擦拭的時間都沒有,更遑論抬頭朝我這里瞄上一瞄。
總負責的張長老在埋頭苦干的月老們身後踱過來踱過去,察察這個、觀觀那個,帕子不住的抹去額頭沁出的細汗。
我盡可能讓自己坐到眼觀鼻、鼻觀心,專心致力于磨墨的事業,開足馬力,直磨得淋灕盡致、虎虎生風。
張長老時不時心疼的瞟一眼我手里猶如飛逝的時光一般不斷縮小的徽墨,仿佛我磨得不是墨,而是金條;仿佛書蠹喝下的也不是墨汁,而是交易市場上價格水漲船高的石油,至少在天上瓊瑤玉漿是不稀罕的。
盡管喜殿里門窗緊閉,我也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外面擠滿了無數眼冒問號的月老或者童子。
我現在就是展覽廳里唯一的陳列物,雞群里的唯一的丹頂鶴,惹神觀摩。
就這樣持續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從日上三竿到如日中天,我終于開始坐不住了。委實是這工作太過枯燥,除了磨墨還是磨墨,橫磨豎磨,順時針逆時針,各種研墨的手勢我都來過一圈了,人家的復述工作還沒有完結的趨勢。而我的腦力空想勞動也已然行到水窮處,各種在無聊中發掘不無聊的想法都已然轉過了,比如思考書蠹食書復原的這種天賦多麼便利,就像是電腦里安裝的誤刪系統,並且同時兼備數據文字翻刻能力,和古人所言的過目不忘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假使我也有此殊能,就不用愁考試了,更不用擔心答對答錯,直接把書吃了管保一路暢通無阻。
接著我又琢磨起紙張進入它的胃後是如何重組又是如何化盡的。事務所里從來沒有人去清理碎紙機,而碎紙機始終干淨如新。難道是所長親自清理的?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大大低于50%,所以越發好奇書蠹的排泄系統。如果可以把書蠹送到醫院去解剖一下,看一下它的內髒,興許所有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再有,就是紙張是可再生資源啦,如果有以塑料等污染物為食的生物,能多麼環保啦之類之類的。總之,我前前後後轉了無數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好不容易才消磨掉了將近兩個小時。可他們的復述筆錄工作卻才行至半酣,距離結束尚早。而此時,我的兩只胳膊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期間,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回左手,最終兩只手都酸脹不堪。
書蠹已然渾身漆黑猶如煤球一般,鑽進煤堆里鐵定尋它不出,因為它連眼白和白牙都沒有呀。
好在,兩個小時整的時候,它總算喝夠了墨汁,抹抹嘴,示意我可以自行離去、自得其樂去了。
我登時有一種刑滿釋放的感覺,心情有如雨後初霽、晴空碧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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