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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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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明晃晃的光亮,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偶爾一兩聲蟲鳴鳥叫,倒是更顯得夜的靜寂。
莊善若在床上躺了許久,睡不著,便干脆披了件夾襖起身。推開房門,睡在門口的黑將軍的眼楮睜開一半,待嗅到熟悉的味道後,又將豎起的頭埋了下來。
莊善若踩著沾了露水的野草來到廢棄的水井旁。井台上厚厚的青苔在月光下呈現出蒼綠色,井邊地上那蓬生長得特別旺盛的野草在月光下不動聲色地又將葉子抽高了幾寸。
許皎月,這便是當年為愛殉情的女子的名字。
莊善若默默地在井台邊呆了一陣。
遙想二十多年前,有個傷心絕望的妙齡女子如何在這口井台前,對著同一輪明月,許下生死相隨的誓言,然後縱身一躍,用鮮活的生命來祭奠那給隔絕的愛情。
不知道站了多久,露水濡濕了鞋襪,從腳底微微傳來些許涼意。
莊善若慘然一笑,自古做女人素來要比做男人要更難上一些。她欽佩許皎月的勇氣,卻不贊同她的做法,怕是她生來便是一個生性涼薄的女子。
莊善若摟了摟自己的雙臂,雖到仲春,可夜半的寒意還是砭人肌骨。莊善若心中一動,急急地進了柴房,彎腰,從床下探出那半壇子的梨花白,又取了一個小碗,這才又重新回到水井旁。
她啟開壇子,清冽的酒香像霧氣一樣從壇口涌動出來。她先是倒了一碗。穩穩地用雙手捧了,遙遙地敬了那輪西斜的明月,然後傾碗一灑,將清冽的梨花白灑到了廢井里。半晌。井底傳來滾珠落玉般的聲音,轉瞬又歸于沉寂。
如是者三。
莊善若暗暗祝禱,權當以這三碗梨花白,就著明月的清輝,來祭奠那縷為愛而逝的香魂,只願天下有情人莫受相思離別之苦。
莊善若心中柔軟一片。她倚坐在井台旁,給自己斟了半碗梨花白。輕啜幾口,一股溫煦的暖流從喉嚨口滑入,慢慢地沁入五髒六腑,繼而達到四肢百骸。
莊善若自覺微醺,她低頭看向井口,井口里混沌一片。
這半碗梨花白下肚,莊善若想起喜兒脖子上的那道深紅的勒痕,暗自下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她都不能也不忍讓許喜兒去步許皎月的後塵。
第二日。莊善若尋了個空,避了人將喜兒的事細細地與許家玉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這件事老太太到底是什麼個意思?”
許家玉臉色有些煞白,一時還沒接受︰“許德孝?那差不多是差了個輩分。”
莊善若冷笑一聲︰“差了兩輩兒又如何,只要是有錢有勢的。我看你家三嬸怕是都能上趕著去。”
“我娘這段日子倒也沒說這回事了,上個月巴巴地從大慈寺請了一尊菩薩過來,日日夜夜焚香禱告,連頭痛的老毛病也不犯了。”許家玉為難道,“我娘原先是有個那個心思,可是你也知道,她最好面子。這會子我們家是大大不如以前了,要是讓她低聲下氣地去求三嬸,那她是萬萬不肯的。退一步說,即便是我娘能舍了臉面。怕是三嬸也不會應允,到時候反而落得兩面沒趣兒。”
莊善若點頭︰“你說得不錯。可我怕喜兒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反而不好了。到底成還是不成,終究得去試一試才知道。”
許家玉沉吟半晌又道︰“不瞞大嫂說。我也試探過我娘。原先她讓你住到後院去只當是賭氣,這會我看她也是改了主意,尋思著給大哥再結一門親。喜兒雖好,可終究也只能在人後伺候著。我娘還存了個糊涂心思,我听她日夜念佛,便是求著菩薩讓大哥的病早些好起來——若是如此,她又哪會真的中意喜兒,不過是原先為了氣氣你罷了。”
莊善若听得這事有些棘手,不禁皺眉道︰“我昨兒特意問了大郎,大郎卻是淡淡的,也不大放在心上。”
“明眼人都知道,大哥的心思全放在大嫂的身上,哪里有空去想別人。”許家玉嘆息,“喜兒的心思除了大哥,旁的人全都知道,偏生大哥混混沌沌,原先是有秀……這會子有了大嫂,哪里還能分出一分一毫去管旁人。”
莊善若听許家玉說得在理,卻有些氣苦,道︰“我也知道,可那日喜兒來求我,我見她可憐,又怕她再做出什麼傻事來,便答應了她。總是能幫著避過這一時才好。”
“大嫂對旁人仁慈,怎麼卻對我大哥那般心狠。”許家玉似嗔似怪,“我見大哥今兒一早便有些懨懨的,原來是昨兒大嫂的緣故。”
“小妹莫惱了我,我這會子只能進不能退。即便是做不成你的大嫂,我們倒是還能做對好姐妹的。”
許家玉這才展顏一笑︰“少不得我這一兩日尋了合適的機會和我娘說說去,不過這事摻雜了宗長家的二太太還有三嬸,怕是不大容易呢。”
“我也知道。可三嬸終歸是喜兒親娘,哪里有逼著親閨女跳火坑的理兒?”
“怕是窮怕了,一時被富貴蒙了眼也是有的。我們看著是火坑,可在三嬸眼里怕是福窩吧。”許家玉苦笑,“我這三嬸慣會見風使舵,三叔倒是老實人,由著三嬸拿捏,三嬸說往東他不敢往西。”
莊善若點頭,知道這事急不得,只得暗自盤算,忽然又笑道︰“小妹可是還惱著我有虎哥?”
許家玉瑩白的面皮下沁出薄薄的一層緋紅來,道︰“哪個惱他?”
“有虎哥上回還和我說起,每回你見了她不是瞪眼就是擰眉,倒像是他欠了你錢似的。”
“他上回還給我正兒八經地作了揖,哪個讓他來討饒?”許家玉臉上的緋紅褪去,正色道,“原先見過一兩回,還只當他是個講理的,哪里想到一上來便是又打又殺的,恁大的個頭,沒的叫人害怕。”
莊善若奇道︰“我咋記得是你甩了他一巴掌?”
許家玉跺跺腳,嗔道︰“大嫂,就你偏幫著娘家人!”
“吃巴掌的是大郎,大郎倒也不在意了,偏生小妹念念不忘這一掌之仇。”莊善若目光閃動,“那日有虎哥還對我說,整個許家上下他偏生怕你這個姑娘家,與其遭你白眼,倒不如攀牆從後院爬進來省力些。”
許家玉嘟嘴︰“哪個對他白眼,下回我不看他就是了!”
莊善若暗笑,又囑咐了許家玉幾句,這才散了。
晌午,莊善若換了身略齊整些的衣裳,來到了宗長的宅門前。宗長的宅子建得氣派,門口是兩扇朱紅大門,瓖著一對獸環,兩邊各擺了一個雕得精彩的鎮宅獅子。
此時大門緊閉,倒是東頭的角門開著,听著有人說話的聲音。
“三姨太太,這可要不得!”
“怎麼要不得,你是什麼人竟敢來攔我?”嬌滴滴的聲音,即便生著氣,听來也讓人酥了骨頭。
“老奴不敢,這是太太的轎子,旁人是不能坐的。”
三姨太從鼻子里嬌叱了一聲,冷笑道︰“我倒是奇了,這府上到底是老爺做主呢,還是太太做主?”
“哎,哎!”
三姨太話音一轉,聲音里竟帶了些凜冽︰“這個不成那個不行的,可是要活活把我憋死?你們難道做事不帶耳朵?老爺都說了,只要是我想做的,旁人都不能攔著。”
“老奴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這府上是老爺給你開的工錢,還是太太給你開的工錢?口口聲聲說是不敢,我看是根本就沒把我這話放在眼里!”
“三姨太莫為難老奴!”
“劉管家,我也不為難你!”三姨太閑閑地道,“太太的這頂轎子今兒我是坐定了,你若是做不了主,大不了差個人去知會太太一聲。”
莊善若側過身子,只看到宗長府上的東角門那里人影閃動。當中有個穿了蔥綠夾襖鵝黃裙子的身影尤其觸目,腰肢盈盈一握,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情。這風情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仿佛倒有幾分榴仙的影子,可這身段卻又要比榴仙更是裊娜幾分。
莊善若暗忖,這怕便是從京城里過來的三姨太吧,倒是牙尖嘴利,恃寵而驕。怪不得二太太想拉個幫手了,只是恐怕她是看走眼了,輪姿色輪心機,喜兒哪里是三姨太的對手?
三姨太邊上有個微微弓了背的身影,莊善若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宗長家的劉管家。
半晌,一個青衣小廝匆匆地跑過來,對了劉管家說了幾句什麼。
只听得三姨太嬌笑了幾聲︰“劉管家,你看看,連太太都允了,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
“是!”
“趕緊叫上幾個機靈點的小廝,抬我出去逛逛,呆在這蝸牛殼大的宅子里可是憋悶死了!”
劉管家身子後退了兩步,像是承受不住這位三姨太的嬌媚而要遠遠地避開。
半晌,一抬青幄轎子便由兩個壯實的小廝從東角門抬了出來。莊善若趕緊退到獅子門鎮後面。
轎子從莊善若面前抬過,三姨太恰好掀了簾子,露出一張標致的瓜子臉,媚態橫生的雙目無意識地從莊善若身上碾過,啪地一聲又將簾子甩上了。
劉管家直起微弓的腰,收起臉上謙卑的笑,冷冷地盯了那頂轎子一眼,正要退回到宅子里去。
莊善若趕緊繞過獅子門鎮上前,輕聲喊道︰“劉管家,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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