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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2章 望西北,射天狼
败军惨淡不用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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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常的大营内,弥漫着压抑与绝望的气息。
帐内灯火昏暗。
炭盆中的火焰微弱跳动,李秉常面容铁青且苍白。
他铠甲未卸,血迹斑斑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
帐外贺兰山吹来的风呼啸着,夹杂着伤兵的呻吟与战马的嘶鸣,更添几分凄凉。
众将垂首肃立,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丞相李清须发凌乱,肩甲上还带着箭伤,这位汉人一贯视为文臣,被党项将领认为一意逢迎坏了李秉常心术。
但昨日危难之际,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方也托起刀上阵,陪同李秉常一起向宋军营寨冲锋。
顿时被众党项将领们高看一眼,再如何昨日对方也表现出了勇武,不能在私下称其为汉家佞臣,但是……但是……所有的辛苦在宋军铁壁般的营垒面前都没有用。
连重新组建的铁鹞子,也是被撞得粉碎了。
李清低声禀报道:“陛下,铁鹞子折损过半,静塞军监司也战死了……”
李秉常面上抽搐,这支铁鹞子是他平夏城之战后重新组建的,费了他多少的心血。而今在今日的冲寨中折损过半。
李秉常厉声道:“七级渠的水呢?为何淹不了宋军营寨!”
一名将领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似宋军早有防备,宋人宋人早用沙袋垒了水坝”
角落一名酋长蜷缩着包扎断臂,喃喃道:“宋人的神臂弓……像蝗虫一样……”
“还有那床子弩……就算穿着七层铁甲都能射透。”
帐内沉默如死。
火盆偶尔爆出几声噼啪响动。李秉常望向帐外贺兰山和咆哮的黄河,恍惚间似又听见宋军连环寨中震天的鼓声,以及党项骑兵冲锋时坠入陷马壕的惨呼。
他闭眼默叹:“果真是我党项的好水川……!”
李清道:“陛下,撤军吧!”
“灵州城三面被围,但离兴庆府路的黄河水路,宋军围不了。”
“大可从陆上运粮运兵接济,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灵州一时半会失不了。”
众将纷纷跪下哀求李秉常。李秉常看着众将染血的衣襟,以及锁骨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宋军虽围三阙一,但黄河水道仍在咱们掌心!”
“宋军能围灵州,但灵州粮草断不了。”
“只要兴庆府的粮船还能逆流而上,灵州守军就能撑到辽国铁骑南下!”李清坚定地言道。
突然间一名掀帘闯入,铠甲上覆着鲜血的士卒:“启禀陛下,探马来报,章楶的援军已从韦州出发了!”
李秉常瞳孔骤缩,帐内众人面色惨白。
“惟精山上熙河路十万宋军开始拔营了。”
消息一出,帐内众将神色大变。
众将纷纷道:“陛下,若是渡过黄河直接北上直驱兴庆府,其势危矣。”
没错,宋军打灵州只有数万,周围还有近二十万大军。
党项要围魏救赵,宋军何尝不想围点打援,一旦灵州之围不解,宋军援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
灵州城下,李秉常所携精锐折损了三分之一,再打下去不仅解不了围,自己也要折在这里。
但是失去了援军,灵州城中恐怕会不战自乱。
李秉常想了想道:“就在浦洛河和灵州川附近屯驻兵马与宋军周旋!”
帐中众将的呼吸为之一窒。老将嵬名浪布忍不住捶案:“陛下说得对!当年李继迁祖宗就是在浦洛河伏击宋军屡战屡胜。“
浦洛河是环州至灵州通路,李继迁当年攻灵州时,为了截断宋军往灵州输送粮草,多次在此伏击宋军成功。
这里有溥乐城(浦洛城)和耀德城,这是旱海边缘的水草之地,也可以屯兵拱卫粮草。
只要环州至灵州城的粮道不能打通,宋朝只能从泾原路输粮,同时还可以随时威胁韦州。
灵州川,浦洛河处在西夏灵州与北宋环庆路间,东南可眺望鄜延路,西南沿安州川可至泾原路,南接环庆路。西夏据灵州川,依旱海地理之利,素来是京畿东南的天然防线。
同时灵州川能抵御北宋泾原、环庆、郡延三路合攻灵州,进逼兴庆府。相反党项沿灵州川出兵,可至鄜延、环庆、泾原三路。
所以李秉常觉得守住这里则事有可为,至少办了这一步可以对灵州守军有个交代,当即同意众将所议,留下一万兵马在此,自己率大军返回了兴庆府,防止熙河路兵马渡过黄河袭击兴州。
……
烽燧狼烟在贺兰山北麓出现。
章楶的帅旗在黄土塬上猎猎作响时,驿马嘶鸣着截断了行军队伍。
章楶勒住战马,亲兵突然捧来漆盒密报。
北风卷着沙粒扑在羊皮地图上——彭孙的朱批军报被刮得哗啦作响:“火药尽施,灵州城垣未损分毫。“
“荒唐!“章楶喉头腥甜翻涌,险些落马。
章楶重新定住身子,全靠攥住马鬃才稳住身形。
三日前刚收到的捷报还揣在怀中,上面彭孙“旦夕可破“的狂言墨迹未干。
现在章楶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的火药都埋进,却不能炸动灵州城墙分毫,之前取鸣沙城的故计无法在灵州城下重演。
“枢密!“
章縡惊呼着要扶,却被章楶铁钳般的手腕格开。
“彭孙这厮,竟敢误我!”
章縡道:“爹爹灵州城池高大坚厚,又是党项经营了几十年之久,远非鸣沙城小城薄墙可比。”
“炸不动没什么。”
“一次打不成,再打就是。”
章楶道:“黄河水路不截断,灵州可有兵粮源源不断地接济。”
“我军在僵持之下,一时破不了城。”
“不过这也没什么,另想办法就是。”
他望向北方燃起烽燧。
“最要紧是彭孙这厮为了贪功,竟在灵州大捷后,绕过行枢密院将文书发至京师。”
“现在汴京上下都还以为灵州城旦夕可破呢。”
“这不是害了侍中吗?”
三军屏息间,章楶摇了摇头,想起灵州之战再度出现转机,忍不住咳血于怀。
……
元祐元年六月。
彭孙灵州大捷的飞报已是抵京,李秉常率十万党项大军猛攻灵州城下宋军营垒,结果惨败而归。
消息传来,汴京上下震动。
自攻下鸣沙城后,再到灵州城下,章越一直是算无遗策的存在,这一次李秉常大败,灵州将破更是加强了章越的威望。
当飞骑踏碎汴京晨雾时。
此刻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在灵州大捷。
酒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道:“阵斩党项铁鹞子三千级,李秉常败走贺兰山!“
一旁看客纷纷掏钱打赏。
“仔细个说。”
“详细则个!”
说书人哪知灵州城下的详情,但看在这么多赏钱上,也是信口胡诌。
“话说那彭孙将军一杆金枪舞得似蛟龙出海!“
说书人将醒木拍得震天响,顺手捞起桌角的铜钱塞进袖口,“只见他单骑冲阵,枪尖挑着三颗党项大将的首级,直杀到李秉常的狼头大纛下——“
酒肆里顿时爆发出喝彩,有个商贾模样的汉子激动得打翻了酒碗:“那彭将军可是学了杨六郎的锁喉枪?“
“这位客官问得好!“说书人顺势把杨家将的桥段嫁接进来,“彭将军使的正是天波府秘传。”
“那李秉常吓得魂飞魄散,忙唤出铁鹞子摆什么天门大阵“
一旁一名军汉笑骂道:“放屁!铁鹞子哪会摆阵?都是三骑一队散着冲……”
说书人闻言尴尬。
但众人一听也不以为意,反而纷纷替说书人辩解起来。
“这是赏钱继续讲!莫被这些大字不识的军汉搅了兴致,京师里谁不知你铁嘴之名。”一名说书人见了赏钱眼里露出贪婪之色,继续道:“但见轰隆一声雷响,三千铁鹞子被炸得人仰马翻——“
众人呵呵有声,听得是神采飞扬。
说书人继续道:“那李秉常败逃时,学当年李元昊戴铜面具诈死,却被咱们神臂弓手一箭射穿面具“说着突然压低嗓音,“诸位可知这一箭是谁教的?正是彭孙受杨业将军托梦传艺!”
似说书人这般,宣德门外聚集的百姓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几个太学生甚至将章越的《平戎策》抛向空中,纸页在朝阳下如金蝶纷飞。
“胜了!”
“胜了!”
太学生们欢庆着。
觉得灵州城旦夕可下。
……
而此刻章越在都堂里正吃着刚从井水里捞起的果蔬,章亘在旁熟练的切瓜。
沈括笑着向章越道:“如今正是岭南荔枝的好时候。我当年知宣州的时候,曾有岭南的商人路经此地,偶尔尝过一次,那是格外鲜甜。”
章越笑道:“存中若想去岭南吃荔枝那是好说。”
沈括哈哈大笑道:“不敢求,不敢求啊。”
顿了顿沈括道:“这些年从丞相以邮政司贯通汴京与陕西的通路,何不将此法推行至天下各路,不仅使陕西至汴京消息往来更加便利。”
“这一次关中调集物资去陕西各路前线,也是大为方便。”
“沈某想何不让岭南也受其惠呢?”
章越道:“此言差矣,陕西至汴京的邮路,一半受益于朝廷对西北之故。”
“若没有此事,邮政司怕是要赔了本。有弊无利办事少为之。”
说着章亘毕恭毕敬地给沈括端来瓜果。
沈括笑呵呵地点点头,等章亘出门忙事时,连忙道:“世侄愈发精明干练,他日揆位可期啊。”
章越道“你我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话说回来,宰相之位岂是好为。”
沈括笑道:“诶,本朝韩吕两家都是父子宰相。”
“这是佳话!一般子弟我不是不敢劝的。”
“但世侄我看是人中龙凤,魏公若压着怕是反而不好。”
章越摆了摆手道:“亘儿自视太高。”
沈括道:“世侄在西北时先后在俞充和韩缜手下任职,倒是善于应变。”
章越听了笑了笑,沈括对此事倒是上心。
虽说黄履与沈括断绝了翁婿关系,但他对章亘仍是颇为看重。当然这也是对自己表现积极靠拢的一等方式。
“说说正事。”
章越没有正面答复沈括。
沈括肃容,但目光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启禀侍中,上月一位商人毛遂自荐,向朝廷献上所谓的'胆铜法'秘术。“
“户部尚书曾子宣和出使辽国的苏子由先后接见了此人。“
“那商人自称掌握秘法,能以胆矾点铁成铜。但曾子宣和苏子由对此法都持怀疑态度。“
“苏子由召见商人询问:'此法本为朝廷所禁,你能掌握确实难得。但若在官府试验,必然广为流传。你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必求助他人,届时秘法将尽人皆知。'“
“'昔日禁令,岂不形同虚设?我岂能以伪乱法为首务?'商人闻言,只得悻悻而退。“
章越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
此时,那位被讥讽为“三姓家奴“的枢密副使沈括声音微颤,此刻难掩激动:“魏公,子由不是颟顸,而是谨慎。他后来派人告诉了我。我听闻此事后,特意召那商人试验。“
“结果确实可行。“
“魏公,我事先听说信州铅山场已用铁釜盛装胆水,旬月间便得赤铜——若推广至全国,每年可增铜料何止百万斤!“
章越点点头:“此法当真可靠?“
沈括沉稳答道:“《抱朴子》中确有记载:'诈者谓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与此法原理相通。“
“需要多少置换?“章越突然发问。
沈括早有准备,从容从袖中取出算袋:“按旧方,十斤铁仅得三斤铜。但下官已改良配方“
章越虽是理科出身,但穿越多年,书本知识早已生疏。
但经沈括这么一说什么‘以铁换铜’,不就是Fe + cuso→ cu + Feso。
胆矾的化学方程式是五水硫酸铜,而铁的化学性质比铜活泼,就可以置换出铜来。
沈括说工匠如何如何将铁片浸在胆水中,数天后铁片表面会沉积一层海绵状的铜后,将铁片取出刮下铜粉,最后收集这些铜粉,进行熔炼、铸锭。
原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胆铜法。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的元祐年间曾有商人献给朝廷,却被苏辙以“朝廷秘法“为由制止。此事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也有记载。
现在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以铁换铜“之法意义重大。
现在宋朝和辽国都深陷钱荒,经济处于通缩状态。辽国更严重,辽国百姓除了宋钱,其他货币一概不认,所以外流的岁币又重新回到了宋朝。
而章越当时为了解决钱荒,就大力推行盐钞交子在市面上增加货币流通。
历史上熙宁时的当二,当三钱,以及后来蔡京的‘当十钱’,以及吕惠卿在西北发行铁钱取代铜钱,也都是这个思路。
不过无论当二,当三,当十还是铁钱,这就和历史上大泉五千一样。
不如实实在在地铸些铜钱,还有对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进行修缮,实行结构性改革。
沈括听了章越的想法道:“若这胆水炼铜之法得以推广,大宋便可大量铸造铜钱。”
历史上,北宋末年胆铜产量已占了两三成,到了南宋已高达八成。
章越道:“还是以这些铜钱作为交子的凭据。”
盐钞现在原先兑换解盐,到兑换天下各地的官盐,如果朝廷一年有价值一千万贯的盐可售,那么就可以发行一千两百万贯的盐钞,其中这两百万贯就是铸币的利润。
同时交子是以铜钱铁钱为准备金制度,张咏作益州交子务时,以本钱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首届发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万贯,这中间的差额就是利润。
后来朝廷滥印导致交子疯狂贬值。
“丞相高明,如此一来,朝廷每年又可增收百万贯!“沈括难掩兴奋。
章越心道,曾布如今为了西北军费愁眉苦脸了,此事对他算个好消息。
章越对沈括笑道:“此事存中确有眼光,可以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沈括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忙道:“承蒙魏公教诲!”
章越问道:“进献的商人如何赏的?”
沈括小心道:“户部议给了五十贯!”
“五十贯?”章越皱眉。
沈括连忙补救道:“炼铜之事有利于兵甲之事,枢密院可再给五十贯。”
“可曾听过千金市骨?“章越忽然截住话头,目光如炬,“不论此法是否早有流传,若无此人献之,满朝朱紫谁曾正眼相看?“
他起身,“授职军器监!“
沈括将声音压得极低:“下官原也作此想只是右相以为“他模仿着吕公著抚须的姿态,“'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又道此乃民间粗浅之术“
章越看了沈括一眼,对方这些日子,没少在自己面前编排吕公著和旧党们。
沈括的话真真假假,不过用心是一目了然的。
党同伐异不是说,对方这般,你下面的人也会主动找事干的。
章越则道:“道德经还道,不尚贤呢,也可听之吗?”
“说到这里,庙堂政论之地,我以新旧兼用姑且用之,但如今要改一改!”
沈括问道:“侍中意思自今日始,新旧兼用四字,该添些新解了?”
章越则道:“胆水浸铜之法,一年为朝廷增岁入百万,居然言是败坏人心。”
沈括听了暗喜道:“之前旧人之论纷纷,说什么两汉以来,仗节死义、立功立事,皆中原人。似蔡确,吕惠卿皆南人不可轻信轻用。”
章越知道沈括又在给自己上眼药,但这些话也不是子虚乌有。
他于是道:“存中,让你担任枢密副使,真是大材小用了。“
沈括低垂的目光却隐隐透着喜色,面上却谦逊道:“不敢,不敢侍中抬举了。“
章越笑了笑道:“昨日左正言朱光庭入对,与陛下论及人材之难。”
“陛下言,只为难得全者。有材者无德,有德者无材。”
“朱光廷道,惟执政大臣需当用材德兼备者,其余各随合用处用之。若当局务之任,则用材可;若当献纳论思之地,在陛下左右,则须用德方可。”
沈括听了汗流浃背。
章越这么说,无疑是在点他呢。不
沈括赔着笑脸。
章越对沈括道:“存中我有一句良言。”
沈括道:“沈某洗耳恭听。”
章越道:“天下人以利相交,则无人不可为吾友也;若是以心相交,则无一二。”
沈括心道,章越这话有些离经叛道。
章越道:“这话说来不好听,但仔细想来就是这般。”
“与人相交,就要存着为他人谋好处,为自己谋好处的心思,这样天下人都是朋友。”
“但论心之契合,那可就难了。故与人为善,方是长久之道。”
正言语之际,忽章亘报道:“启禀侍中,西北传来消息……彭孙攻灵州失利!”
章越铁青着脸色展书信一看,将信一甩给沈括。
沈括看后大骂道:“招安将便是招安将,烂泥扶不上墙!”
章越闻言横了沈括一眼。
沈括这才想起,彭孙救了章直性命之事,当即道:“侍中,沈某失言了。只是灵州之事,朝野皆知,这时候彭孙失策怕是……”
章越则淡淡地道:“举天下之力,攻一个灵州。”
“又岂在于一次两次胜负得失呢?”
“不要一惊一乍。”
……
而此刻中书省内也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紫檀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却无人敢唤堂吏更换。
“灵州城墙还是没能炸开?“吕公著放下茶盏,清脆的声响让一旁坐着的韩忠彦眉头一跳。
三日前还在朝堂上盛赞章越“运筹帷幄“的李清臣,此刻已是眉头紧锁。
“耗费国库七百万贯,就换来鸣沙城几座土堡?灵州城却纹丝不动。“冯京道。
吕公著摇了摇头,转向身旁:“君实,你怎么看?“
门下侍郎司马光在久病之后重返庙堂,说来也怪,司马光先前一直病得很重,却在章越上位后病情突然好转。这不得不说是奇迹。
据说这归功于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
司马光如古松般端坐,久病初愈的面容仍带着青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灵州久攻不下,辽国百万铁骑已陈兵幽州“司马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郭林慌忙递上帕子,却被他挥手屏退。
“莫非真要等到李秉常联合辽军南下,让我大宋重现澶渊之危?!“
吕公著端起新换的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在此论上趋于守成,对攻伐灵州始终将信将疑。司马光的回朝却正好动摇了他的决心。
司马光甫一还朝便连上三道札子。他反对西北用兵的奏章引经据典,从汉武帝劳师远征说到唐玄宗穷兵黩武;更对章越招募番军、授予汉籍的做法痛心疾首。当老臣在垂拱殿掷地有声地喝问“安史之乱岂非前车之鉴“时,连官家都为之动容。
司马光匀了匀气息继续道。
“论天下之大害,曰莫如兰凉之坐敝中国。”
“当年魏相请罢车师之田,元帝时,贾捐之请弃朱崖郡,唐相狄仁杰亦请弃四镇,立斛瑟罗为可汗,又请弃安东,却立高氏,李德裕亦请勿保安西,是数人者皆一时之贤。”
“岂不为国家惜威灵,重弃其地哉?这些都不贪图外耗,疲竭生灵,为了徇一己之虚名,而受实敝,遗国家无穷之患也。今穷荒之地,于国家之势,不以得为强,不以失为弱。唯有明识者皆曰去大患以自全,乃所以国家自强耳。”
“凉州灵州非穷荒之地!”李清臣言道。
司马光道:“亦是一般。”
“天下之论,得地不如养民,防人不如守己。”
“今辽国只要我们弃米脂,平夏二寨,便足以示怀柔之恩,结和平之信。”
“若失此时,继续攻打灵州,日后兵连祸结,中国厌苦,而腹心之患。”
李清臣听了司马光之言也有些摇摆。
“现在虽欲主张弃之,但不能矣。这些地方都是朝廷以十余年间竭天下之力而得之,怎能一旦弃之?而今天子更是大发库藏。”
身为右仆射吕公著亦道:“此为先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凉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
“今天子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何况党项贪得无厌,与之适足反启其侵侮之心。”
“当年李继迁,李元昊等不是如此,我等严守备以待之即可。”
因司马光激烈的反对,吕公著适时抛出一个折中话题,也是内心的担心。
万一灵州攻不下,辽国举兵,是不是要缓一缓。
范祖禹郭林等都听得明白。
只要朝廷严加守备,虽契丹党项不能成我之患,攻取灵州之议可歇一歇。
中书省内落针可闻。
……
随着彭孙攻灵州失利,以及司马光这番咄咄逼人的批评,吕公著也打算趁此与辽国党项议和,停止攻打灵州,以免激起辽国七月时大军南下。
暮色中的中书省石阶上,范祖禹搀着司马光缓步而下。范纯仁与范百禄恰在阶前相遇,见状连忙叉手行礼。
暮风卷起司马光稀疏的银须,露出脖颈处尚未痊愈的灸疮——那是陈抟养生方留下的痕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敬重与悲悯:这位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老臣,此刻仍用脊梁撑着大宋。
“想必二位已听闻军报。“司马光的声音像枯叶摩擦。
范纯仁道:“之前彭孙击败党项解围大军时,本以为灵州城旦夕可下,却没料到灵州城坚非火药可摧也。”
范百禄道:“现在听闻党项从兴庆府以黄河水路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朝廷要在旬日之内攻取灵州怕是不易。”
“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司马光看了二人微微点头,对于灵州城攻城进度受挫,以及辽国咄咄逼人的态度,这都是人心逆转。
范纯仁道:“可是侍中手掌钧柄,有先帝遗命,太后和陛下都支持,怕是不易改弦更张!”
范祖禹则正色道:“当年治平之时,濮庙之议,韩魏公,欧阳公等执政尚不能胜公论,以至出榜朝堂,委曲开谕,而人心终不以为是”。
“由以此而知,理胜则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谨行事而已。”
当年濮议,司马光反对韩琦,欧阳修支持英宗认亲爹的行为,最后仍是获得了胜利。
面对范纯仁等人言语,司马光道:“吾老病难支,力已不能胜任,明日便辞去门下侍郎之职,诸公自便吧。”
范纯仁等人迟疑,司马光突然返回朝廷,批评了一番章越继续对灵州用兵,将大宋置身于与宋辽同时开战的危险之举后,这边又决定退出门下侍郎之职。
范纯仁,范百禄二人黯然,司马光对他们道:“诸公,以后天下就拜托你们了。”
“若辽兵入境,我司马光便是千古的罪人。”
……
司马光回到屋舍后,司马康服侍他脱出官袍衣帽后步出,正好看到范祖禹。
范祖禹对司马康问道。
“老师身体如何?”
司马康黯然道:“怕支撑不过旬日了。”
范祖禹黯然什么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都是障眼法罢了。
“就算老师如何进言直谏,如今太后和陛下都是支持侍中对西北用兵,在此论上继续反对……恐怕无济于事。”
司马康黯然道:“父亲焉能不知呢。”
“爹爹说自古以来智者务其实,愚者务其名!”
“就让老人家最后争一回名吧。”
范祖禹问道:“老师之意?”
司马康道:“我猜父亲老病,门下侍郎之位岂能久乎?但在退位前,再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了。”
范祖禹长叹:“老师常道,正因如此,朝中才更需有人直言!若无人敢谏,天下危矣!”
“他宁可事后被人说他是有眼无珠。”
二人都是泪流,这时郭林已是抵此。
“老师如何?”
范祖禹,司马康二人都是摇头,郭林当即入内,三人重新进入房间看到了马上要油尽灯枯的司马光。
得知灵州攻城失手后,今日的进宫耗尽了司马光最后的气力,之前在吕公著,李清臣还有范存仁,范百禄面前都是勉强维持着。
也展现了他最后在政治上的坚韧。
此刻司马光已是气息非常微弱。
郭林垂泪道:“老师,老师。”
司马光勉强睁开眼睛,叮嘱郭林道:“资治通鉴已成,我心愿已了,以后你要安心辅佐陛下,引导他走向正道。”
“以安民修心为主,体念百姓为业,莫要再穷兵黩武走上先帝的老路。”
郭林点头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司马光交代了数句后,又再度环视左右道:“天下危难,国家多艰。”
“你们要多操心。”
众学生们围着司马光病榻旁默默流涕。
司马光说完最终闭目,不省人事。
司马光病重的消息传来,因他人品学问,大臣们纷纷上门看望。
天子,皇太后以及失势的太皇太后也派遣良医上门探视。
章越自也听说了司马光的言语笑了笑,司马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利用彭孙攻灵州失利的机会,大举在朝中鼓动反对自己西北用兵之事。
到了这一刻,章越对司马光没有愤怒,心底只有敬佩。
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
如果明治维新失败,明治三杰就是历史上蔡确,吕惠卿的评价和待遇,而现在……
都堂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文彦博这位四朝老臣手持青瓷茶盏,盏中龙团茶沫已凝,却未饮一口。
“魏公,”文彦博银须微颤,“灵州城坚如铁壁,彭孙火药尽施竟不能动其分毫。而今辽主陈兵百万于幽蓟,苏子由使辽归来,言契丹贵胄皆言‘秋高马肥日,便是南下时’……”
一旁冯京接过话头:“章质夫虽围灵州三面,然黄河水路仍在党项之手。李秉常虽在灵州城下铩羽而归,继续命兵马围困环州!若辽夏合兵,我朝腹背受敌……”
章越沉默。
窗外蝉鸣骤歇。
章越拂袖扫开书卷道:“此刻退兵,才是大患!”
章越看着冯京,文彦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位皆是平章军国重事,既是如此坚持,章某可以以枢密院名义下文,看一看章质夫的意思。”
文彦博,冯京徐徐点头道:“这般就稳当多了。”
最后朝廷以枢密院的名义向章楶下文,询问是否暂时从灵州前线退兵之事。
……
元祐元年,七月。
盛夏的韦州行辕内,暑气蒸腾。
章楶披衣伏案,案头堆满军报,烛火映着他凹陷的双颊。
自灵州围城以来,他已半月未解甲,咳血之疾更重。
忽闻帐外马蹄声急,亲兵引枢密院急使入内。
使者捧漆盒跪呈:“枢相,汴京急递!”
章楶展开枢密院钧令,朱批赫然刺目。
“灵州久攻不克,辽骑已集幽蓟。着即暂退兵保环庆,俟秋后再图。”
“荒唐!”章楶拍案而起。
章縡急扶父亲,低声道:“爹爹,听说司马君实已病危谏止用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怕是无法再搪塞了,应该辽国那边有了异动,故要我们撤兵。”
章楶闻言沉吟,片刻后又将诏令看了一遍道。
“你们不知侍中手腕,这退兵之意,其实乃文宽夫、冯当世之意。”
章縡道:“父亲的意思?”
“侍中真要我退兵,必是以金牌急召退兵!”
“以枢密院来讯,则只有催促之意,仅此而已。侍中是宰相,此举不过是对文,冯两位平章军国重事有所交代罢了。”
章楶甩袖推开儿子,目光灼灼如炬。
他望向帐外残月,这样的月色想必也是照在了贺兰山之巅,照在灵州城下浴血的儿郎,照着黄河边未寒的尸骨。
章楶负手而道:“告诉侍中,我章楶愿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必让党项折于灵州城下!”
章縡忙道:“爹爹,此可行吗?兴庆府仍不断派兵增援灵州。”
章楶道:“眼下岂有后退的余地。”
说完章楶猛然重咳数声,猛力捶胸。
章縡忙道:“爹爹,你可要保重身子。”
章楶道:“事情到了此刻,此身早已是许给国家了。”
章楶手指舆图问道:“王厚兵马前锋到了何处?”
章縡道:“王厚禀告,熙河路十万大军已全数渡过黄河,正在整顿,打造木筏准备顺流而下。”
章楶道:“命他不必再整顿,火速攻下顺州!”
章楶手指往舆图上顺州的位置重重一点。
“再命折可适出兵归德川,打通环庆路!”
……
顺州与灵州隔黄河相望,其与灵州于南面一左一右组成了兴庆府的门户。
灵州被围后,顺州守将多次派人渡过黄河,冒着城下宋军的床子弩和神臂弓,朝灵州城中运粮运人。
这使宋军一直不能全面包围灵州城。
此刻黄河水浪拍岸,王厚立于战船之上,远眺顺州城垣。
但见顺州城依山临河,实乃党项扼守黄河上游之要冲。
城上旌旗猎猎,守军早已严阵以待。王厚对左右道:“顺州一破,灵州侧翼尽失,李秉常再无险可守!”
熙河路兵马占据惟精山后,拆去了党项在黄河上所设的铁索暗桩,并大造船筏。
这船筏吃水很浅,一艘只能载着二三十人,不足以运粮,却胜在打造方便省事,还省脚力,同时适应惟精山下游湍急的黄河水流。
这一次进军,王厚亲自坐着船筏顺流留下。
吹着黄河河风,王厚手指顺州城道:“儿郎们与我攻此!”
此黄河河面上浊浪排空,千帆竞发。
次日,王厚命熙河精兵从水陆两面攻城,顿时顺州城下漫天箭雨遮蔽天日,火光暴绽。
三军将士咆哮如雷。
结果不过一日,顺州被攻陷。
三千党项守军尽灭。
在黄河怒涛声中,十万宋军的欢呼震彻云霄。
顺州城破,宋军熙河路兵马兵锋已直指兴庆府。
兴庆府一夕数惊,李秉常将城中物资和党项宗室,尽往陪都定州送去。
至此从兴庆府至灵州的黄河水路也全部断绝。
而折可适也在这时从归德川出兵环州,李秉常早回师兴庆府,只在归德川留下部分兵马守卫溥乐城和耀德城。
这部是党项仅剩下不多的精兵,折可适在两城之下苦战不克,章楶立即从熙河路兵马借来十个指挥党项直,派兵助战。
有了精锐党项直帮助下,折可适在溥乐城和耀德城下大破党项兵马,近万党项兵马覆没在此役中。
党项皇室硕果仅存的大将的嵬名阿吴兵败被俘。
折可适不仅夺取了乐城和耀德城,还出兵解了环州之围,打通了从环州至灵州的通道。
从此环庆路的军粮可经过环州直抵灵州城下,大大减轻泾原一路千里转输粮草的压力。
而这条当年被李继迁截断的道路,在七十年后重新被宋军打通。
三日后折可适率得胜之军,抵至灵州城下。
当被俘的嵬名阿吴被押至灵州城下,灵州城守军皆知大势已去。
章楶再度命人向灵州城内守军劝降,不过也再度遭到拒绝。
章楶大怒,当即集合泾原路和环庆路两路大军攻打灵州城。
彭孙再度用火药轰城未果,但断绝外援的灵州在十几万宋军攻打之下已是危如垒卵。
城中此刻只能用愁云惨淡。
宋军从城东,城南两面所建的五百座投石砲日夜不停地轰击城墙。
至于城下床子弩更是完全不惜力猛轰城头,一直打到坏为止。
灵州城中官兵几乎拆掉所有屋舍来加固城墙和战棚,大有死守到底的样子。
李秉常不甘心,最后率领万余人马抵至灵州城二十里处,看到宋军猛攻灵州一幕,顿生心灰意懒之意。
一箭未发,李秉常连夜又率军撤回兴庆府。
两日后党项静塞监军司向宋军投降。
但灵州城仍是未降,依旧在血战。
……
汴京城。
暮色沉沉中,司马光病榻前的药炉腾起一缕青烟。
老人枯瘦的手指攥紧被褥,喉间含混的呓语:“灵州…不可…攻…”
“一定要启禀陛下,告诉魏公!”
“旁人畏于权势,我可不畏。”
范祖禹,郭林跪在司马光榻前侍奉汤药,尽管几位御医早已说无用,但二人依旧不肯放弃。
忽然司马光骤然睁眼,浑浊的瞳孔竟迸出回光返照的清明,喃喃地道:“若章质夫不能破城…党项必引辽骑南下,到时河北百姓必是生灵涂炭……速…速谏官家…你们要替我写奏疏。”
“要直谏!”
郭林点点头含泪道:“老师,我这就替你写。”
“劝谏陛下。”
司马光点点头,又陷入昏迷。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却见刘安世踉跄闯入,衣冠不整地拿起军报道:“灵州城城破了!”
范祖禹,郭林闻言都是又惊又喜。
二人都是重重抓住刘安世的衣襟问道:“城真的破了?”
刘安世点点头道:“章质夫幸不辱命,立下此惊世大功!”
“灵州一失,党项如同失了半壁江山。”
范祖禹与郭林对视一眼,眼中既有惊喜,又隐含忧虑。
他们转头看向病榻上的司马光。
“老师,灵州城城破了。”郭林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半清醒地点点头。
范祖禹道:“老师未足喜矣,灵州一破,辽国必南下。”
郭林看了范祖禹一眼道:“但灵州城……终究还是破了……”
范祖禹虽嘴上这么说,但心底却想或许老师终是错了。
而司马光闻言点点头,旋即一颗泪珠从他右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郭林见此握紧了司马光枯槁般的手。
范祖禹拭泪道:“无论怎么说,章质夫还是办成了。”
“就算争一口气也好,日后再失去也罢。”
却见司马光脸上起了些许欣慰笑容,旋即手骤然垂下,没了气息。
“老师!”
“老师!”
“老师!”
郭林,范祖禹,刘安世伏在司马光的榻前,顿时泪如雨下。
……
数千里外章楶、叶可适、等宋军众将立于灵州城下,看着碗口粗的狼头纛旗帜被几名宋军用刀斧砍下,然后那面狼头纛被重重丢弃在灵州城墙下。
旋即数名百战余生的勇士在灵州城城头插上代表大宋的炎炎赤旗!
三军肃穆。
见此一幕,章楶高高举起双臂仰天大喊。
章楶以下郭成、彭孙、折可适等近百员西军将领无不举起双臂高喊,用尽全身气力发出咆哮。
几十年的夙愿,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灭国!”
“灭国!”
“灭国!”
城上城下十余万血战多日宋军无不振臂高呼,踏足在地,声浪响彻云天。
章楶拔出腰间的长剑,直指灵州北方的兴州,自言自语道。
“望西北,射天狼!”
“大丈夫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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